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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旁边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绕着水池跑来跑去,她的妈妈在不远处举着相机替她拍照,小女孩长得很可爱,扎两只小小的马尾辫,穿粉红色的毛衣和裤子,像只粉嫩粉嫩的洋娃娃。
小女孩大概发现有人在看她,也站在那里歪头看着,谨纾朝她笑,她马上也咧开嘴冲她乐,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却只盯着她手里吃了一半的蛋糕。
谨纾重新跑到蛋糕店去买了一份蛋糕给那个小女孩,“今天是阿姨生日,请你吃蛋糕好不好?”
小女孩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不敢接,那位母亲笑着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谢谢阿姨。”
小女孩这才兴高采烈的接过蛋糕,“谢谢阿姨。”拿起勺子吃了一小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把蛋糕递给母亲,对谨纾说,“阿姨,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唱生日快乐歌吧。”说着一边拍手一边就奶声奶气的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唱完了又蹭到谨纾身边,仰着脖子一脸期待的看着她,“阿姨,我唱得好不好听?”
谨纾微笑着摸她的脸,“很好听,谢谢你。”
年轻的母亲过来牵小女孩的手,“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跟阿姨再见。”
小女孩朝她摇摇手,“阿姨再见!”
“再见!”
小女孩牵着自己母亲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朝她甜甜一笑。
她不由也微笑,心底深处有很柔软的一角在慢慢融化,渐渐又觉得酸楚。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
每次看到别人的孩子她都会控制不住的幻想,如果她的孩子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漂亮,软绵绵的,会抱着她叫她妈妈。
可是她没有福气,所有的美好与幸福,她都没有办法拥有。也或许是孩子有灵性,知道妈妈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完整的世界,所以选择了离开,而她甚至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孩子,曾经悄悄的到来过。
她一直看着那对母女消失在人群里才转身,没想到刚一回身竟然看见宋加铖站在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在那一刹那,谨纾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一次她跟他一起出去逛街,结果她顾着买东西跟他走散了,她拿出电话来打,忽然听见熟悉的铃声从自己身后响起,原来他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那时候他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你想找我,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我,我会一直站在能让你看得见的地方。”
他们隔着遥遥的人群彼此相望,最后她转身走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物的后方。
他以为他会难过,但其实没有,大约是已经习惯了。他已经记不清,这一生,他曾多少次站在她的背后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然后消失。
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那时候他成天开着车跟在她后面,跟着她去医院,跟着她去聋哑学校,跟着她回家,坐在车里看她因为没有办法开口说话而只能用手机打字跟别人交流。
有一次在十字路口,有一辆电动车从横里冲出来,差点被她撞上,其实根本就没有撞上,但那对中年夫妻趁机耍赖敲诈她,她没有办法开口解释,急急的打着手势,那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那男人就理直气壮的拉扯着她,“哑巴了不起啊?别以为哑巴就能撞了人不赔钱。”
她去车里拿钱包的时候那男人以为她想跑,拽着她不肯松手,最后那对夫妻拿了她的钱后扬长而去,他才看见她大衣前面的扣子已经被刚刚那男人拽开了。
他知道她一辈子都没有受到过这种屈辱,但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在那里默默的站了一会,然后回到车上,离开。
她这一生遭受到的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是源自于他,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欺负她,因为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恨他,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都知道。
俞庭亦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你当初有没有犹豫过,放弃自己卧底警察的身份,就那样跟她过一辈子?”
走廊里不断有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而他只是站在那里,透过病房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向里面张望,她还没有醒,躺在那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几乎跟床单的颜色一样雪白雪白。
他慢慢的举出手来放到鼻子前,手已经洗过了,但他似乎还是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失去了他的孩子。他抱着她,那些鲜红黏稠的液体的不断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流在他的手上,从指缝间流淌下去,流进他的心里。
在把叶华南逮捕归案后的第三天他就离开江南开始休长假,他知道自己只是想要逃离,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在那一个多月里他一个人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各个角落,直到俞庭亦打电话告诉他叶华南于狱中自杀身亡的消息。
他从大连搭最快的航班赶回去,从机场出来就直奔太平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心慌到了极点。他赶到的时候晗晗刚从里面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如一个失掉魂魄的布娃娃,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远远的看到她扶着门口的柱子,身子晃了晃,然后倒下去。
其实他怎么可能没有犹豫过,一次又一次。他总会想,是不是可以就这样,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她。但他每一次犹豫过后就会想起若妍,想起戒毒所里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他放弃了,就意味着抓捕叶华南的希望将会变得更加渺茫,那么这个社会上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继续受到毒品的侵害,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家庭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是一个警察,他无法放弃自己的使命,无法放任自己去成为一个社会的罪人,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够再错第二次。
但没有人知道,在他亲手把手铐铐向叶华南手腕的时候他的两只手一直在抖,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直到闪着银光的手铐在他眼睛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知道自己终于无法再回头,连最后一丝微不可及的企盼与未来都被他亲手扼杀掉。
(3)
可原来最绝望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到来。其实结婚后她就很想要个孩子,但他找出各种理由来搪塞,她知道他暂时不想要,也就顺着他。
但那是最后的一个晚上,他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恐惧、焦躁、痛苦……好像有一片又薄又细的刀片把他的心割成一片一片。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像往常一样对他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就像一个心无旁骛的孩子,她总是那样对他笑。她搂着他的腰对他说:“越臣,我爱你。”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那三个字,他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他终于放任了自己,在最后一刹那的短暂虚空里,他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如果可以就这样,抱着她,一起融化为灰烬,他想,那该有多好。
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巧,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但他没有想到,上天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他愿意承受一切的苦难,可为什么老天爷连她都不愿意放过?
晗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从床上挣扎起来,他跨前几步想伸手扶她,她在看清楚他脸庞的那一刹那,眼神忽然变得冰冷,狠狠甩开他的手。或许是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她伸手按住腹部,疼得满头大汗,嘴唇也发白。他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她微微哆嗦了一下,想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扼住自己的喉咙口咳了几声,又张着嘴试了好几次,但只能反反复复发出单调的语音,像一把坏掉的小提琴。她的眼睛里渐渐有恐惧散开,他这才隐隐约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值班医生很快过来替她检查,他有些恍惚的看着检查报告上一项项的备注,无数的专业名词看得他头晕眼花,但最下面的“失语症”三个字仿佛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他头上,他只能问医生,“要多久才能好?”
“这个要看治疗的情况,也许一两个月就能好,也许一两年,也许要更久。”医生安慰他,“这种失语症的情况不算糟,她只是没有办法说话,发音器官并没有问题,而且她能够听懂别人说话,也还有写字和阅读的能力,做起康复治疗来比较容易,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毅力。”
他回过头去看她,她已经变得非常平静,医生走后,她指了指门口叫他走。他慢慢的在她床边蹲下去,像是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声音深沉而痛楚,“晗晗。”
她用手机打给他看,因为大出血,她摁着键盘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但手速极快,“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可以吗?”
“加铖。”
他回过头,周若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师父,你怎么也出来了?”
周若谦说:“他们几个在打,我出来透透气。”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的枪法退步了不少。”
宋加铖下意识的张开右手看了看,“几年没摸枪,生疏了。”
周若谦沉默的吸了几口烟,忽然说:“加铖,师父对不起你,当年若我阻止你……”
“师父。”宋加铖打断他,“当年是我执意不肯听你的劝告,怎么能怪你?”
周若谦重重叹了口气,“你当年是被瞿若妍的事冲昏了头脑,但我却也因为上头一直就叶华南的事给我施压而在潜意识里默许了你的计划。我不但是你的师父也是你的上司,我明知道那种做法虽然在法律上不必负责任,但在道义上是怎么也站不住脚跟的,却还是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没有力阻你,是我的错。”
宋加铖苦笑了一下,“我了解我自己,以我当时的情况,就算你再怎么阻止我也没用,当年我真的是恨透了叶华南,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师父,其实我太容易感情用事,从这一点上讲,我真的不适合当一个警察。”
周若谦看着他,眼神温和如同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摇了摇头说:“你不做警察我固然觉得可惜,但你说的对,你的性格也许的确不适合这个行业。最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你的终生大事,我刚刚都看见了,那个是叶致晗吧?”
宋加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当年你执意辞职也是因为觉得愧对于她,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果你实在忘不了,有没有想过去跟她谈谈?”周若谦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加铖,有些东西守是永远守不到的,更何况你做了伤害她的事,就算内疚一辈子也没用,最实际的是要想办法去弥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会重新被你感动而愿意原谅你?”
宋加铖摸出两支烟,递给周若谦一支,又拿出打火机替他和自己都点上,这才开口,“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周若谦有些意外,宋加铖笑了笑,说:“她现在应该过得还不错,其实这样是最好的,有一个疼爱她的男人在她身边照顾她,也许就可以让她把我以前带给她的那些伤害慢慢的都忘掉。”
周若谦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见他沉默不语,周若谦又道,“加铖,有时候你回头去看看也许会有别的发现,庭亦也是个好姑娘,而且她对你真正是情深意重。”
他怔住,周若谦也没再多说,只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就转身往回走。
电话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