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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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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自己清楚吧。”云巧的行动的确越来越迟缓了。她坐下来,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跟着你的人呢,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

“因为我想跟夫人说的话,不能让丫头们听见。”云巧将手里那盏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半边脸被晕成了微醺的样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里那个看门的婆子一时情急想出来骗长老们的。随后,他们也怕真的伤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们家里——蕙娘当了梯己的首饰,塞了银子给大夫,大夫才跟长老们说夫人的确是喜脉。咱们原先谁也没想到,他们叫你去祠堂,原来比断指还狠上百倍。这次要不是多亏了那个看门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见不着你了。”云巧的手指轻轻滑过令秧的脸,四目相对,一个惊喜,另一个恻然。

“那又怎么样呢?能瞒多久?”令秧终于学会了短促地冷笑,“这种事情,就算我腰里缠着枕头挨上十个月,然后呢?孩子在哪儿?你们,着实不必救我的。”

“谢先生说,这也容易。到时候暗暗托人打听着,四邻八乡的总有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到时候给些银子,抱过来养在夫人房里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谢先生,府里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当着小丫鬟们,我们几个才必须做戏给她们看。蕙娘说,等这阵子熬过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谢那个看门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瞒过去。”令秧摇头,随即缓缓地倒在枕上,头发如月光一样沿着被面滑下去,“云巧,你们为何要这么辛苦?”

“当时那么紧急,谁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觉得,我们应该不闻不问,任凭你去死么?”

“我会连累你们。”令秧闭上眼睛,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拉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进去,“行不通的,一个大夫使了银子,还有别的大夫,府里这么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这一层了。这回,真真是咱们运气好,族里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请的那个大夫去给他母亲过三周年祭了,说是过几个月才能转回来。蕙娘也怕六公他们会请那个大夫过来诊脉,这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就说了,行不通的。”

“可是。”云巧静静地掀开令秧蒙在脸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这两个月里怀上一个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么?”

哥儿年幼的时候,曾犯过一阵子梦游的毛病,这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无声无息地自己好了。只是梦游症好了以后,哥儿便再也没在二更天之前睡着过。府里人都晓得,哥儿书房里的灯,总是不会熄的,大家早已习惯——哥儿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中间起来给他添两次茶就好,哥儿便安然地清醒着,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视着唐家大宅一个又一个的深夜。

所以他很惊讶,管家娘子提着灯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叩响了他的门。管家娘子脸上没有平日的殷勤,只说:“哥儿且随我来一趟,有紧要的事,老爷没了,只能跟哥儿商议,千万别惊动了老夫人。”

他对管家娘子,从小就有些忌惮的。侍奉过几代主人的老仆,关键时候的确有种从天而降的威严。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巧,一翻身,劈手一个耳光打在云巧脸上,打完,她自己吓住了,云巧却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个角,抹了抹嘴角其实并不存在的血痕。“云巧你当我是牲口?”令秧含着眼泪,感觉自己像灯芯旁边的火苗那样,微微发抖。

“我只知道我得让你活着。”云巧站了起来,像是挑衅。

“这么活着我还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没料到蕙娘也说可以一试。你放心,这种事情,哥儿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若老天真的肯帮忙,给你一个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脉。就试这一个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证,哥儿很快就要娶亲了,新少奶奶来了以后自然不可能再有这种事情。若是这一个月里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听天由命,按照原来的法子办。”云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下巴上,那些越来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细小的波纹。

“我就是不依。”眼泪涌了出来,令秧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其实不全是觉得屈辱,而是觉得,其实云巧的话,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她哭的恰恰就是这个“道理”,“老爷才刚刚下葬,你叫老爷如何闭眼睛呢!”

“夫人。”蕙娘不知何时站到了云巧身旁,她二人肩并肩地立着,从来没觉得她们如此亲密过,“我知道实在是委屈夫人了。只是我怕,若是六公他们真拆穿了咱们撒的谎,那到时候就不是夫人一个人的事情,夫人觉得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咱们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从此在族中如何立足呢?”蕙娘脸上掠过一点悲凉,“若是咱们真的把这关过去了,夫人放心,咱们几人的有生之年,没人会提起这件事。百年以后都到了阴间,我去跟老爷请罪。”

“还请什么罪。”云巧嘲讽地扬起嘴角,“咱们一道下十八层地狱就是了,都没什么可辩解的。”

门轻轻地响动,管家娘子轻巧地迈进来,身后跟着哥儿。

云巧粲然一笑,轻轻地走到哥儿跟前,弱柳迎风地跪下了。哥儿不自知地倒退了两步,眼睛下面一阵隐隐的抽动,好像满脸的俊秀遇上了狂风。

“管家娘子想必都跟哥儿说清楚了吧?”云巧仰起脸,看似心无城府,“云巧知道自己卑贱,不敢求哥儿救夫人,只是……”她拔下一根银簪,若无其事地对准了自己的肚子,“哥儿若是不依,只管回房去睡就是了。只是哥儿若是把这事情说给旁人知道了,云巧头一个死,也带上老爷的骨肉。”

哥儿说话的腔调还有一点点稚嫩,他皱紧了眉头,轻轻干咳了一声。接着他说:“你们都出去吧。”那是头一回,他知道了做“一家之主”的滋味。管家娘子沉稳地走到云巧身边,娴熟地跪在哥儿脚下,深深叩了个头。他凝视着蕙娘眼睛里的狂喜,也凝视着令秧满脸像是死期将至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心满意足。

灯吹灭了。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令秧依旧紧紧地闭上眼睛。哥儿年轻清瘦的身体上,满满地溢出来一种隐秘的芬芳。哥儿的身子紧贴上她的时候,光滑的皮肤遇见了同样的光滑,自然而然就融化在了一起——这些都是老爷没有的。这念头像个冷战一样,从令秧的脊背上流畅地滑过去。那双白皙瘦削的手在她的腿上捏了一把,不疼,可是捏得很重。他跪在她的身体前面,俯下来,嘴唇隐约地划过她的胸口。蜻蜓点水,像是给她皮肤上留下了一粒朱砂痣。

“夫人就那么怕死吗?”她听见这孩子的问题。

她屏住呼吸,在枕上拼命地摇头。哥儿突然间抽掉了枕头,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床铺上,又被他的胳膊捞了起来。他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想将自己的身体藏到被子里去,可是被子不知到哪里去了。

“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终于环绕住了他的脊背。

“不至于。”哥儿把头埋在她肩窝处,像是在笑。

“你行过这回事?”问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自然而然地亲吻他,“是和你房里的丫鬟?还是堂子里的姑娘?你应该没去过那种地方吧,老爷管得那么严……”

他发狠地拽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脖颈弯出一个弧度。她痛得说“哎呦”,他就在此刻按住了她的胯部,他降临。她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得比魂魄还要轻。像是轻轻松松从高处被抛下来,长风浩荡,直直地从里面吹得畅通无阻。她咬住了嘴唇,一阵眩晕。那么险,那么陡峭,可是她觉得快乐。她知道自己该死,从此以后,即使有天真的死在那祠堂里,真的被他们喂了药沉了潭,也不算冤屈。可反倒正是因为弄懂了为什么不冤屈,她也弄懂了为何云巧她们那么舍不得她死。

哥儿终于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内侧的肌肤吹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该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她总对老爷做的那样。她故意地,继续问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你真的去找过勾栏里的姑娘?老爷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时,这个孩子已经丢盔弃甲,不再有力气凶暴地对待她。老爷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这个房间里,她虽然看不见哥儿脸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慌乱。她的手指还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这孩子凑了过来,潦草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开了。她听着他默默地摸黑下了床,听见他捡起衣服,他朝门边走的时候踢到了一张圆凳——他似乎赶紧停下来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确信他会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进来,静静地把他带了出去。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有那么一刹那,应该是哥儿的脸庞贴在她怀中的时刻,她险些脱口而出:“老爷想喝茶么?”随后她好像真的看见了唐简,每次云雨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哥儿身上似乎也有——虽然看不见脸,可是他们手指交缠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忧伤的源头是唐简,她的夫君,她在这似曾相识的忧伤里,安心地流着未亡人的眼泪。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后,唐璞的随从们又把令秧带到了祠堂。

六公端详着这命不该绝的妇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续,殉夫的事情,就暂且不提。”这妇人恭敬地叩了个头,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尽。”就在此时,一只麻雀无声地飞过来,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门槛上。

“只是现在,你须得当着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节,至死不渝。”

“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里永远像是卡着一股浓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门有多少眼睛看着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个头:“令秧答应诸位长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妇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穷毕生之力,为唐氏一门换得一块贞节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谁家的?她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

再从祠堂回来的时候,蕙娘问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没有见过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带个信儿,这些天,他们若有空,过来府里住两日,陪夫人说说话儿。”

她说:“不必了。”

令秧是在谷雨的时候发现自己未见红潮的。她耐着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诉云巧她们。管家娘子长叹一声,对着窗子双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念念有词:“当真是菩萨看着咱们呢。”蕙娘笑道:“罢呦,菩萨看着,只怕清算咱们的日子在后头。”虽然口吻讽刺,却是一脸如释重负的喜悦。云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硕大的肚子顶得她透不过气,云巧含泪笑着:“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当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这种福气的人。”令秧默不作声,她没觉得有多惊喜,因为自从哥儿进她房里的第一个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东西。至于她为何坚信满天神佛都会如此偏袒她,她也说不好。

传来了一阵笛声,让满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静了下来。“谢先生又在吹笛子了。”云巧怔怔地看着窗棂——随着身子日渐臃肿,她脸上常常浮现这种神情,好像是没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却觉得她愚钝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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