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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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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道:“小蹄子,让开些,我可没工夫同你磨嘴皮子。”“姑爷我求求你了。”环佩的整个身子挡在卧房的门前,“夫人还在这里呢,闹得难看了谁都没意思。”姑爷似乎是想俯下身子逼近环佩的脸,估计是因为脑袋太沉了,控制不好,看起来像是因为打瞌睡突然栽了下去,鼻尖快要贴住环佩的鼻梁:“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的卧房就在这里,我进去同她睡,难不成今晚你陪我?”说罢笑着在环佩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按说你也是陪嫁丫鬟,我向来尊重你,你可怎么谢我?”

令秧想也不想,便冲过去用力推了姑爷一把:“你可仔细些,这儿是我们唐家的地方!”姑爷被推得倒退了好几步,跌跌撞撞地将后背砸在多宝格上,才算停下来,诧异地定睛一看,在两个粉彩瓶子粉身碎骨的碎裂声里,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个令秧。屋外早已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令秧也顾不得这些,她感觉很多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这些日子唐家哪个不容忍你,不顾念你们家里遭难?我们当你是娇客,不是为了让姑爷你蹬鼻子上脸,我劝你自重些才好。”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在微微地发颤,可她知道此刻已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姑爷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卧房的门突然开了,兰馨端庄地从里面跨了出来,冷冷地向着姑爷道:“三姑娘今儿不舒服,听不得你在这里吵闹。”随即挥了挥手,脸上的嫌恶就像是在赶苍蝇。其实真正刺伤姑爷的,恰恰是这个挥手的动作——如果实在要在这位姑爷身上挑出什么优点的话,恐怕是,他其实是个敏感如丝的人,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跟这敏感相互匹配的聪明。“你算干什么的?”他爆发一般地推了兰馨一把,却被兰馨轻盈地闪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两个女人偷偷摸摸那点儿子事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只是怕说出来脏了我的舌头!还好意思张口闭口就是你们唐家,没得自己打脸。”兰馨闪躲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张圆脚凳,凳子拖着地面的声音让令秧错觉兰馨要跌倒了。“你再撒野我便叫小厮们拖你出去!”令秧一面上去扶兰馨,一面冲着姑爷清脆地嚷。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派了两三个去楼下叫蕙娘了,估计是觉得以目前这个阵仗,还是让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过来才好收场。

姑爷却想也没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来拖我出去,阿弥陀佛,我倒还嫌你们这宅子脏了我呢!夫人也别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头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有你们自己还当自己是个角儿——谁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儿根本就不是老爷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们家的女儿,我没休了她回来是她的福气,如今你们反倒吆五喝六起来,怎么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也许他真的醉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周遭是一片死一样雪亮的寂静。紫藤差遣上来的两个小厮从人堆里蹿了出来,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就这样闯进三姑娘的房间——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姑爷,出了屋子,再下了楼,他的咒骂声远远地依旧传过来,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振得耳边不断地“嗡嗡”作响。

令秧木然地回过头,视线所及,每个人的脸庞似乎都是呆滞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视下凝固成了含混暧昧的样子。她的眼光终于撞上了蕙娘惨白的脸,蕙娘刚刚从院子里冲上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穿过这些由活人变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里还有好些别人家的仆役,她还知道也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爷说的那些话就会传遍全族。

她以为她自己会害怕,会羞愤,会难过,会哭。可事实上,她只是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谢舜珲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着川少爷面庞泛红地和所有人推杯换盏。戏台上此刻倒是应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渐渐开始风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台上唱的恰好是最后一折《还魂》,柳梦梅衣锦荣归,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过几日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汤先生,好好聊聊这出戏——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间,唐家的一个小厮颜色紧张地走进来,径直冲着他的位子过来了,俯下身子耳语了几句。旁人倒没从谢舜珲的脸上看出异样来,只见他像是询问了小厮几句什么,接着便神色从容地打发他走,接着一直陪着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时候,已近三更。是紫藤为他开的门,他把不胜酒力步履蹒跚的川少爷交给候着的婆子,待婆子走远些,便默契地跟着紫藤一直上到老爷的书房。快到门口,紫藤才简短地说:“先生尽管放心,今日巡夜的两个人都是我家夫君的亲信,我已亲口嘱咐过,不会来打搅你们。”几个月不见,梳起妇人发式的紫藤眉宇间那种沉着的气韵倒真是越来越神似当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么?”他随口问道。

紫藤摇了摇头:“蕙姨娘原本是要等着先生的,可惜今天这么一场大闹,三姑娘刚刚还吵着说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着他们的休书便罢了——蕙姨娘一气,头痛得紧,一站着便晕。我刚刚过去看着她睡下,打算明儿一早再请大夫过来。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说话,外面有我伺候着,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盏孤灯旁边,见他进来了,也并没起来行礼,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睑,他却能心领神会,知道她在问好。他默默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间不再拘礼的时候却让他莫名觉得紧张,甚至羞赧。良久,她说:“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听说了。”她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后要怎么见人,我刚刚也想着装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显得假,还透着矫情。”他也如释重负地笑道:“夫人既然还开得出玩笑,谢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会寻死觅活的。我要的牌坊还没拿到呢,哪里舍得死。我只是实在没法子,明天该怎么过去。”

“谢某在来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户纸既然已经让你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姑爷戳破了,便再也捂不住了——想让众人不再传这话,唯一的法子,无非是从夫人身上,再出来一件更骇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众人来传说,之前的那些闲话自然而然就盖过去了。”“是这个道理。”令秧茫然地叹口气,“可是到哪里去找一件更骇人的事情,还能大到让众人忘了这个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众人不更觉得他们说中了,我是没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热茶。右臂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牵着她,她不由得一皱眉,还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么了?”谢舜珲问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那个混账发酒疯去推兰馨,我怕兰馨跌倒就过去扶,结果连带着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没留神撞到花架上,刚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来……”她刹那间住了口,脸上一热,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使用一种亲密无间的口吻,不然,谢舜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个主意,只是太委屈你。”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谢舜珲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这样说了出来。

“先生多虑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我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枉为人了呢。”她真挚地看着他,那眼神令他心里一阵酸楚——人人都当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赞许也好,贬损也罢,只是从没有什么人能像令秧一样,给过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听过没有,洪武年间,忘记是什么地方了,有过一个妇人——跟夫人一样也是孀居,矢志守节。可惜她被她们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劣绅看上了,一日这妇人去井边取水,劣绅等在那里,走过来以言语轻薄她;见妇人不理,上来帮妇人拎水桶,这时候周围已经有人观看了,妇人自然羞愤,将这男子摸过的水桶抛进了井里,转身要回家,劣绅不死心,追上来握住妇人的手,此时有个砍柴的樵夫恰好路过,妇人挣脱了劣绅,问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谢舜珲不忍心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绅握过的手,将这只手抛给男子,说这手和刚刚那只桶一样,都脏了,都不该留着。后来这妇人因为伤得太重,没能救过来,倒是惊动了州府上报了朝廷,我记得还有礼部侍郎为她写过诗称颂她的气节……”他知道令秧的脸渐渐发白,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声音突然干涩起来,“这的确是个办法。我将那混账碰过的手臂砍了不要——应该吓唬得住这些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谢舜珲顿首道,“在明处,夫人可以说是这个意思,被这姑爷碰过的手臂便脏了所以不要;其实,夫人把自己的气节摆明了,也是为了让传闲话的众人闭口不言。这勉强能算得上是声东击西。不过我倒劝夫人,行事之前,先写封信给你们族里的十一公,讲清楚你的名节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当归哥儿还小,若此刻丢下老爷唯一的血脉去了也有违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证清白。这封信我来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众,见了这信,又见夫人如此刚烈,定会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记得,别把那封信写得太好了,否则便不像是我写的呢。”令秧羞涩地一笑,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谢先生的故事里,那剁了手的妇人,惊动了朝廷,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然我从何处得知。”谢舜珲惊讶地看着,这女人的眼睛逐渐亮了,这让他突然觉得羞愧,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连一个自残的主意,都能令她如获至宝,于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于如何粉饰,如何传出去,如何让朝廷知道,都是谢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点点头,已经有很多年,她脸上没有像此时这样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么都做得到。”

“士为知己者死。”谢舜珲凝视着她的脸,笑笑,“死都可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个女人呀。”令秧睁大了眼睛。

“谁说‘知己者’必须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关,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来的伤感,“记得,还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轻了固然不像,但也千万不可太重——若伤势真的太重可就难治了,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万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么?”令秧又一次低下了头,“若我真的伤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是我没记错,先生有三个儿子,长子二十几岁,已成家立业,次子十七岁,幼子九岁,可是这样?”

“正是。”

“最小的那个,可曾订下亲事没有?”令秧的脸颊红得像是在为自己说媒。

“没有。”谢舜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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