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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辈子就要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初时尚且自言自语,后来十天半月也不说一句话。如今跟你们说的话,加起来比过去十年还多。”庄玉烟感应到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出疲惫至极的微笑。
“庄夫人,还是歇息一下吧。”灵越的目光不忍去看她花白的发丝,伸手想扶庄玉烟坐在床上。
她幽幽的眸光轻轻扫过灵越憔悴却依旧娇嫩的容颜,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如今,只有你们还叫我一声庄夫人。”
她就着灵越的胳膊,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几步躺倒在锦绣铺就的绣床上,用手支颐,看着远处波澜不惊的寒潭,一声不响。
洞中阴凉至极,十几盏纱灯光如幻影般照过来,落在庄玉烟苍白如雪的脸上,恍惚不已。她似遥想起少年旧事,与庄玉明极其相似的脸上微微泛起极淡的红晕,如经了风雨过后的桃花,让人无法忽略她当年的芳华。
灵越心下感叹,将目光流转,发现路小山仍不死心,正在洞中四处查看。
他敲了敲玄黑色的岩壁,岩壁发出梆梆梆沉闷的声响声。他难以置信道:“这岩壁乃是花岗岩,坚不可摧。”不免垂头丧气。
稍息片刻还是不甘心望着头顶,心中似乎默算离地距离。忽然提起真气,奋力一跃而上,身如飞燕般,眼见湛湛够顶,便落了下来。
他不死心,又试了几次,如同无枝可栖的鸟儿,终究坠落下来。
灵越看着他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如同荷露,克制想要为他拭去的冲动。她犹豫着,忍不住道:“太高了,且无处借力,那洞口又小,别说是你,恐怕连我都过不了。”
路小山气力用尽,躺倒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天不行,入地也不行,莫非只有等死?”
灵越凝眉,想起曾经翻看的一些书,不愿意就此偃旗息鼓,“自古机关算尽,必留一线生机。这里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
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有一种难言的温柔,那是在路小山面前不曾流露过的神色。
路小山的心如同春天的花一般盛开,荡漾着别样的情思。他无法控制这样的情思,便任凭它奔涌眼底,“阿越总是聪明,难道你还懂机关术不成?”
什么?阿越?这么亲昵的称谓令她的心头如同鹿撞,耳根火辣辣烧起来。
她羞窘地抬起头,想要骂他油嘴滑舌,可是撞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怔。
他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温柔。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卷着漩涡,要将她吸入。
“你……”对着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她无法说出任何狠心的话,只得咬紧了嘴唇,轻不可闻地说,“做甚么要这样叫我?怪怪的。”
“我觉得很好啊……阿越!”他轻轻地又唤了一声,带着令人心神悸动的温柔,“阿越,真好……”
他躺在岩石上,灵越蹲在他的一侧,这样的四目相对,一时时间似乎停滞下来,只有纱灯的光影轻轻晃动,山洞里一片静寂,只有偶尔粗重的呼吸,间或碰触的衣摆。
“阿越……”他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称呼,眼里蕴藏着暖暖的笑意,就像九月的阳光。
她微微转过脸,正要站起来,却感到一阵天昏地转,耳朵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
“阿越!”他的声音就像来自天边,虚幻而飘渺。
她费力晕眩的双眼,看了一眼,恍惚之中落入他温软的怀抱。悠悠过了半天,眼前短暂的黑暗才慢慢消失。
“我没事,只是起来得太猛了,难免气血不足。”她羞怯地从他的臂弯中钻出来。
他那迫人的男子气息,是如此强烈地撼动着她的心。
灵越避开他的眼睛,独自对着山洞查看起来。
这地牢本是个天然的溶洞,庄玉烟所处的干地占了半边,临着一个幽深的寒潭,潭的另一侧乃是峥嵘的巨石,他们方才就是从石头缝隙里钻过来的,通往综合交错的地道和密室。那边的密道尽头已然堵塞,空气又稀薄,想找出路恐怕不易。
灵越蹲在寒潭边,冥思苦想。
忽然路小山飞身过来,将她拉到一边。片刻之后,头顶上又传来动静,听得齿轮响起,头顶上的洞口又打开,露出一双眼睛来,那双眼睛很美丽,透着冷冷的气息。
灵越和路小山相视一眼,看到路小山的唇在动,似乎在说:“庄夫人。”
灵越点点头,表示会意。
忽然一声轻叹恍如在耳边响起,庄夫人的声音清晰如同耳边:“我的好妹妹,多年不见了!”
她人明明在高高的头顶,声音却在洞中回荡。灵越顿悟这地牢必有传音的通道,不必高声叫喊就可令洞中人清楚听清洞顶的谈话。
庄玉烟猛然在沉思中惊醒,她仰头望着头顶,脸色一白,眼神之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她轻轻唤道:“姐姐!”
庄夫人一声嗤笑,遥遥传来,“真难得啊,你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呢。”
第七十四章最后一个黎明()
庄玉烟悲从中来,“姐姐,你把爹爹,飞扬和融儿怎么样了?”
庄月明沉默半晌,冷哼一声,“爹爹早已经亡故了,飞扬也去了,你的融儿么……”
庄玉烟情绪激动,失声道:“融儿,融儿他……”
庄月明良久方道,“你放心,融儿好歹是飞扬的孩子,我不会杀他的。”她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庄玉烟啊的松了一口气,颤声问道,“爹爹,他是怎么死的?”
良久,庄月明的声音才响起,“自从那夜之后,爹爹就一病不起,拖了一时间,药石无效,便亡故了。”
“飞扬……飞扬,他又是怎么死的?”
庄月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岩洞里回荡,说不出的悲凉。她怒道:“飞扬!飞扬!飞扬的名字也是你这个贱人配叫的吗?”
只听得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杯盏被她扬手摔得粉碎。
那杯盏用力摔在地上的声响经过重重机关放大,在瞬间静寂的山洞里回旋不已,似乎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余音不觉,令人能想见雪白的碎片横飞的场景。
良久,那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山洞中死一般的静寂。头顶上的庄月明似余怒未消,半天不曾说话。
庄玉烟面色雪白如纸,轻轻晃晃的灯影照过来,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死灰之色,显然绝望至极。
她不觉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上缎被之上,那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花样被她揪成一团,攥在手心,因为过于用力,她修长略显干枯的手背,清晰显出青色如同蚯蚓一般的脉络。
她以这种赎罪的姿势,双膝抵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慢慢抬起头,眼中的泪水晶莹如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急促地滚过她锦绣罗衣,那是一件极其华美的罗衣,上好的绸缎,即使在着阴森的地牢,纱灯照射之下,仍能闪耀着华泽,上面满绣着百蝶穿花,胸口之处正巧是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栩栩如生。一颗泪珠滚过,迅速将之濡湿,来不及自干,下一颗泪珠又至,始终将它们罩在水珠之中,牢牢困住。
庄玉烟望着头顶,喉咙间挤出极低的声音,“是的,姐姐,你说的对,我不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跪下来求你!”
她咬着嘴唇,猛然松开手,将头狠狠地朝地板之上磕去!那咚的一声,在静寂的山洞之中分外地响亮。
她显然用力至极,雪白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一片血红,衬着白发容颜,分外触目惊心。
庄月明没有说话,但凝神细听,山洞之中隐隐能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之声。
她应该没有走,还在头顶的某处。
“姐姐,你听到了吗?”庄玉烟直声叫道,那声音说不尽的苍凉,还带着几分凄厉。
“姐姐,我跟你跪下磕头了!你听!”她咬牙切齿一般,眼中的凄惶之色渐消,剩下无尽的苍凉和乞求。
“咚!”又是一声!
“咚!”一声连着一声,响声不断,在洞中回荡着,余音不绝。
庄玉烟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污,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灵越以为她要晕倒之时,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庄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在耳边响起,
“我和飞扬做了十年恩爱夫妻。本来,我们可以继续恩爱下去……可是他不该……”她顿了一顿,倏然住口。
庄玉烟慢慢抬起头,她头上发髻钗环早已跌落一地,花白的头发更见白多黑少,此刻蓬乱纠缠散于身上,长长地坠在冷硬的岩石之上,形同疯妇。
华灯照着她乌黑的眼眸,那里曾是令人心动的温婉,如今是寒彻入骨的冰凉,万念俱灰的悲伤。
毫无征兆地,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单薄的身体,似乎迸发出惊人的气力。她的尖叫直冲灵越和路小山的耳膜,霍然生痛,令他们不有自主捂上耳朵。她的尖叫令洞顶的灰烬纷纷跌落,如雾的烟尘飘舞在洞中,她浑然不觉。
她只是尖叫着,用尽一切的力气发出世间最悲怆最苍凉最愤懑的声响,那声音响遏行云,令闻者落泪,天地失色,地动山摇。
久久,庄玉烟跌坐在地,如同一片在风雨之中抖动不已的秋叶,神情委顿。她嘶哑的声音像一只豹般发出深沉的低吼,“庄月明,是你!是你杀了他!”
庄月明立在密室之中,听到妹妹的声音自机关管道遥遥传来,清晰可辨。
她不再叫自己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庄月明!”她听到这个自己的名字从妹妹的口中传来,奇怪的是,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感觉不是恼怒,而是寂寞,那深入脊髓,在暗夜之中纠缠不休的寂寞。
从什么时候起,在这偌大的山庄里,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了?那殷殷叫着她闺名的人,都已埋入青山黄土,化为一具具白骨。
余下的人,诚惶诚恐地叫她:“庄夫人”。他们对她毕恭毕敬,万般小心讨好,生怕她一个不舒心就严加责罚。轻则杖责,重则废除武功,逐出山庄。还有一些倒霉鬼,被她拖进密林,成为她的盘中餐。
密室里,几盏灯火摇曳,幽暗如豆。她不觉举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微光细细端详。
这是一双极美的手,骨节圆润,皮肤细腻嫩白,如同剥开的鸡蛋白子,莹白不见一丝皱纹,十根手指纤纤,指甲粉盈微红,就像春日盛开的淡淡樱花。
任谁见了,都会震撼无比,认为这是上天怀着钟爱之心,赐予她美妙无比的杰作。
可是她知道,这双美丽晶莹的手,在每个圆月之夜,就会变成毛骨悚然的利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任何人的喉咙,挖开那汩汩而出的血泉,满足她对人血的渴求。
那个时候,她不是自己,她只是一头想要疯狂攫取人血的怪物。
父亲当年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
一个在清醒的时候,连自己都憎恨不已的怪物。
她应该在多年前的一个黎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那个黎明,听着妹妹的尖叫,在父亲冷然举起的掌下,痛快死去,
倘若那时死去,她是否还是父亲心中挚爱的女儿,情人眼中至死难忘的爱人,妹妹口中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