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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玉那一天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衣摆上面疏疏朗朗绣着几竿修竹,他那时不过十四岁,眉目之间已见气质清华,隐隐有君子之风。
父亲一见到他,便夸个不停:“想不到万山兄生了这么好一个儿子!年纪小小就一表人才,把我家随风比下去了!”身后的哥哥云随风听见了,一个劲对他挤眉弄眼。
“我和你的父亲,乃是多年至交,他前日托信来,尚在颍州奔忙,抽不开身照顾你,你且在我家安心住下,等他处理完事务,便来接你回庐州。”父亲将沈庭玉安排在自己的下首,又细细问了他读了什么书,可学了什么技艺。
正自闲谈,忽然听得哈哈大笑几声,厅堂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者,须发雪白,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四下寻找,连声叫道:“我的好徒儿呢?灵越!灵越!”
她万万没想到东方老先生明明出游去了,此刻竟出现在自己家里,当下呆了一呆,欢天喜地迎上去,一把抱住老先生,委屈地说,“老夫子,好久没看到你了,徒儿真想你啊!”
父亲急忙过去见礼:“东方先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又一个劲责怪管家为何不通报。管家正待说话,东方先生笑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若先行预报,何来惊喜?”
父亲不以为然,“只怕会怠慢了先生……”
“兴起而至,兴尽则返,怎么怠慢?”东方先生捻着胡子说罢,挨着她坐下,笑着摸摸她的头,嗔道:“你这猴儿,也来不看我,我且考考你,最近有可长进了?”
她知道老夫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忙抢着说,“夫子,这里这么多人,你不要偏心,单考我一个。”她笑嘻嘻地一指,哥哥正准备往后闪躲,出岫面有难色,沈庭玉不明所以。
时隔八年,当日宴席之上的陈设,父母亲人的一言一行,流水般一道道呈上桌的佳肴,如同一幅画,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加清晰,在某个凄清长夜闯入梦中。
阳光从紫藤花叶间细细地筛下来,落在她的眼里,一时间刺痛了她的眼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涌上眼窝。她微微低头,避开沈庭玉的眼睛。
她压住声音中的哽咽告诉他,“你所说白胡子的老头名叫东方龙,是父亲当年请来教我们古琴和书法的夫子……夫子性情很古怪,平生以为难人为乐趣。”
沈庭玉未见她的异常,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我还记得,酒过三巡之后,那夫子就开始要考我们对对子,考完对子又考算术,我快被他考糊了,却一点也难不住你……”
那一夜,八岁小女孩表现出的聪慧,令少年的他深深震撼了。
那白胡子的东方先生慢慢站了起来,手指着厅上的一架屏风,笑着说:“纸糊屏风千个眼”。原来是要考对对子了。他环顾四周,云随风抓耳挠腮,出岫冥思苦想,云伯伯和云夫人也各自推敲,灵越却对他眨眼一笑,自顾吃喝。东方老先生气定神闲,显然能把众人难住,乃是乐事一桩。
“老先生,你可难住我们了啊!”云伯伯话音未落,灵越已经站起来,笑嘻嘻指着堂上高烧的红烛,朗声对道:“油浇蜡烛一条心”。云伯伯当即抚掌,连连称妙。
东方先生面色一震,“你这个小丫头,我再出一题,不信难不住你。”他眼珠一转,面露得意之色,“设若鸡兔同笼,头有十二,而脚有四十,问鸡有几只,兔有几只?”原来是一道算术题。
随风怪叫一声,对他低声说,“我见到算术便头痛。”他凝思默算良久,不得其解。
灵越却笑着回答,“此题甚是简单,不信我画给你看。”
东方先生好奇心浓,“你如何画给我看?”
灵越当即吩咐身边的侍女,“劳烦姐姐去取纸笔来。”
一时纸笔俱备,众人都好奇盯着灵越。灵越让人面前的餐具收走,将纸铺在上面,对大家一笑,道:“看好了!”她运笔在纸上画了十二个圆圈,道:“设若鸡兔同笼,头十二。”随风催道:“然后呢?”她笑笑,又用笔在每个圆圈下画了两条腿,道:“若全部是鸡,脚有二十四。”见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她无奈叹道:“还不明白?还差十六只脚,添上便是。”她刷刷刷几笔,给八个圆圈均添了两只脚。他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只需一数,鸡有几只,兔有几只,一目了然。
东方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好徒儿,果然是冰雪聪明。当浮一大白!”云老爷举杯,连道:“想不到我云家竟也出了一个小才女。”两人开怀痛饮,当下喝得大醉。
几个小辈也没了拘束,说说笑笑开心吃了起来。他偶尔一抬头,看到烛光侧影里的云夫人,不觉一怔。
云夫人不过三十出头,容貌清丽,言谈举止极其高贵端庄。此刻她的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半边脸似被烛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半明半暗中,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女儿,那神态既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又透着一种奇怪的不安。
这么多年过去,那夜那刻她那莫测的神情,他至今不解。
第十八章猝不及防()
他看着眼前的灵越,紫藤花瓣不经意地随风飘落下来,停驻在她如墨的发间,她纯净的眼眸一如当初的那个孩子,只是多了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
这孩子一直得到云伯伯的宠爱,在云府少有拘束,这令他心痛的愁苦,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后来的那些流言蜚语吗?
他想起后面发生的一切,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
灵越小才女的美名不胫而走,人人都道云府三小姐年纪小小,却聪慧异常。更有一些夫人小姐慕名前来,想看看这小小玲珑剔透的人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待见到灵越,见她虽是稚龄,却唇红齿白,丽质天成,宛如一个美人坯子,个个喜爱不已。
关于灵越小时候的事也都流传开来。这个说,云家的三小姐三岁开始读诗,先生教了一遍,便能成诵,那个说,三小姐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渐渐市井流言越传越离奇,还有说灵越出生时红光满堂,异常满室……开始荒诞不经起来。
这一日,他正在练字,只见灵越气呼呼地跑到梅园,坐在贵妃榻上,长呼短叹起来。
他见她满身是汗,忙放下笔,取了面巾为她擦汗,心疼地问:“小妹这是怎么了?”
“哥哥,你看我长得如何?”她嘟着粉红的小嘴。
他望着她顶着两个可爱的丫髻,眉目如画,微笑着说,“聪明可爱啊!”
“我可有三头六臂?”
“没有啊……”他摸不着头脑。
“可外面传言越来越离谱了,红光满室我就忍了,如今说我是什么化身,还会三头六臂,难道我成了哪吒?”灵越生气地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哈哈,这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何苦要生气?”他打趣道。
“可是……可是……”灵越的眼睛突然一黯,欲言又止,“听到那些传言,母亲和姐姐越来越不开心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让人几乎忘记了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刚才去跟母亲请安,母亲说女子当以贞静为要,要我从今日起在房间熟读女则,不可四处闲逛。又请了绣娘来教我绣花,你看看我的手,都扎出几个血窟窿了!我真是不明白,母亲往常都不管我,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厉?”
他摸了摸她的头,半天才道:“你的母亲自然是为了你好,你是她的孩子,想来决不会害你。再说熟读诗书,也非坏事。我倒是羡慕你,还有个母亲管教你。”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还是个孩子的灵越望着他,眼眸里星光闪动。
半响,他收拾了悲伤的心情,笑道:“来,看看我的小玩意儿!”说罢从床下抽出一个藤编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物件。灵越信手拿起一个小娃娃,那娃娃原来是就着一根树根雕的,宛如天成,栩栩如生。又见一个雪白的小乌龟,瞪着绿豆大小的双眼,十分可爱。
“哥哥,你雕的么?实在太好了!”灵越瞪大了眼睛,爱不释手。
他小心将自己的宝贝摆在长桌上,一时玲琅满目。
“你喜欢吗?”
“实在是太喜欢了!”
“这些都是以前雕刻的,尚不算佳。你若喜欢,我雕刻一个新的,送给你。”
“我属猴子的,哥哥就雕一只小石猴给我吧!”“原来你属猴的,难怪如此顽皮!”她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跟灵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哥哥,你笑起来很好看,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灵越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眉。他的心里缓缓流过一股暖流。
“好的,哥哥对着小妹的时候,一定经常笑。”他轻轻地对她说,像是一种承诺。
然而,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他在云府不知不觉住了两个月余了。他的病多半是心病,离了伤心之地,其实已然好了大半。云随风与他相处甚洽,经常来找他读书骑马。而灵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小妹在做什么?为何最近都不见她?”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云随风。
“母亲说三妹性子跳脱,需要磨一下,让她住到水榭那边去,请了女师,教习礼仪。”随风拿起一只苹果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昨天偷偷去看了她,她都快闷死了!不如我们去找她玩?”
他摸摸口袋,点点头。
灵越住的水榭是云府中最幽静的所在。寒冬早已过去,春天的脚步早已踏遍云府。后花园已经是一片葱绿,繁花似锦。他随着云随风穿过长长的游廊,走上一段九曲桥,一座幽静的水榭出现在眼前。他四下打量,这水榭占了半个湖面,四周遍种烟柳,已露生机,湖面冬日残荷尚在。水榭之上还有若干花圃,此刻含苞待放。确是一副清心静性的所在。
“三妹,三妹,我们来了!”云随风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却不见回声,更不见灵越的身影。
这时,一个面生的仆妇从花圃里出来,上前行了一礼,柔声道:“大公子,小姐方才跟绣珠去夫人房里了!”
云随风见这仆妇不过三十左右,瘦削身材,面色略嫌黑黄,眉目却十分清朗。便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仆妇神态淡然,不急不缓地回答,“回大公子,奴婢小字锦娘,是刚进府来服侍小姐的。”
云随风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锦娘啊!昨日听闻母亲在上香路途救了个女子回家,原来就是你啊。”
那锦娘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灵越不在,两个人都觉得很无趣。等了半天也不见灵越回来。
云随风坐不住了,一把拉起他的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等了,走,庭玉,我们骑马去!”
他其实还想再等等的,但是拗不过随风,只得攥紧了右手,跟着随风去了马场。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离别即将到来,从此与灵越相隔天涯。
第十九章少年离恨()
躺椅边上的小圆桌精美高华,铺设着成套汝窑的茶具。红泥小炭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