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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要再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少年袖子,她抓得那么紧,仿佛两岁那年,她抓着要被拖去受主位嫔妃责罚的母亲的衣角一样,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老宫女拽走,她独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哭泣。石头冰凉,宫殿空旷的可以听到回音,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荡了回来,那么的微弱细小,像是永远都不会被谁发现,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哭喊,不会有人了解她的悲伤。
“让我和你一起。”泪水迅速的涌出眼眶,她抓着他的衣袖,忽然放声大哭:“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一直平静自持少年惊慌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一面从怀里摸手帕,一面慌乱的用手擦拭她脸上的眼泪。
“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学着大人,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别哭,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依旧是哭,仿佛要把出生之后积攒的泪水一次都流干。
他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伤。
他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宫。
泡热水澡,换上贴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绿绿的点心摆到她面前,抬起头,那个少年安静的笑着看她,神情宠溺。
她并没有狼吞虎咽的扫荡桌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而是起抓起一块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点送至他嘴边:“给你。”
少年咬住糕点,含笑去抚摸她齐耳的短发,表情慈爱庄重,嘴角却沾着几点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脚扳住他的头颈,在他略显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带些错愕和惊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来,比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红晕。
她快乐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觉得有阳光洒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够消融一切的阴暗寒冷。
她知道,从这一刻往后,她的生命里终于有了一件可凭持的东西:他是她的哥哥,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孤单的哥哥。
从此之后,她成了缀在少年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荧”,教她叫他“哥哥”,无论是经筵授课,习字练武,连吃饭休息,都带着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的日常功课是这么繁忙。他体质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点凉气,就会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觉,但是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他就又会起床整理好衣冠,去到养心殿和母妃处请安。
回到景仁宫之后,上午听课读书,下午习武练功直到暮色降临,如果遇到节日庆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仪式朝会,那么这些一天不曾间断的功课就会持续到深夜。
他过目成诵,礼乐书数都难不倒他,武学却是由詹事府的那名严厉的詹事亲自督导的,不打一丝折扣的外功内修,每次练完功,他的脸色就会异常苍白,冷汗湿透衣衫,心脏起伏的简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晕倒,再也醒不过来,然而他却总能疲惫的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用微微颤抖着的冰凉手掌轻揉她的头。
即便功课如此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识字,从最简单的诗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练字,没有一丝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练字的时候居然累极的俯在书案上睡着,等他惊醒之后,她终于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累。
他笑了笑,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说过,如果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算一生都兢业勤恳,时间总还是不够,没有空闲去休息。”
提到那个男人,她有些默然了,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
他也默然,没有再开口,第二天晚上却躲过内侍带她来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蓝,苇草丛中有蛙鸣阵阵传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树下。
她正想疑惑的问他要干什么,他就伸出指头压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是少见的调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经昏沉,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正好看到一点荧荧的光亮从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细辨认,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一点光亮出现之后,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她的眼前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水草中,从池塘边的乱石里,从水面上显现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之后,视野里渐渐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风,她终于看到,密密的飞翔在空中的微弱光点,闪耀着缓慢移动,在她的头顶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仿佛闪烁的群星。
她朦胧的伸出手去,一只小虫从她指间飞过,好像她已经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张开手掌,看着那些闪亮的小虫从自己的手指间飞过:“这是萤火虫,漂亮吗?”
她为这种新奇的小虫子惊讶欣喜,点了点头:“萤火虫,这个萤,是我的那个荧字吗?”
“不是,”少年笑了:“荧的那个荧字,下面是一个火,这个萤字,下面是一只小虫子。”他说着,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如果哪一天荧变成了一只小虫子,这个‘荧’就要变成那只小虫子的‘萤’了。”
“我才不做小虫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痒痒,他们打闹着跌进了草丛里。
等着闹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萤火虫从面前一闪一闪的飞过,满天星星就挂在这些小虫子之后,璀璨的银河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流过去,美丽的惊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只萤火虫,接着拿到她面前,张开手掌,虫子带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飞远,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栖息。
他慢慢的开口:“荧,这只虫子的光是那么微弱,只够照亮它自己的身体,连多一寸的距离都照不到。可是对于这只虫子来说,只要有光能够照见它面前的路,带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光亮一点也不炫目耀眼,人们才不会过多的关注它们,捕捉它们,它们才能这么自在的生活在水边。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没什么不好。”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个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的男人,她曾想过要恨他一辈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么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后,她说。
他轻轻的笑了,摇了摇头:“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那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问:“是恰巧遇到一个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这个我也不明白,是老师这么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紫禁城,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于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于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尸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