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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东家丢了几头牛,东家撑死几头驴的都得跑到官府来报案,他们不能自己先找找再过来嘛。”时任管家兼职师爷的贴身侍从唐侍墨先坐不住了,时日长久,便心中积压起了许多的抱怨。
“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先找过?倘若能找得着只怕早就找到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我去凑这个热闹,”唐慎之伸手按在腰上,好像又熬了半日,动也没动,“百姓不依靠官府,你又让他们能去找谁?”
“是了是了是了,唐县丞唐大人,小的我是说不过你。”唐侍墨低头瞧瞧,终究却还是忍不住,愤愤然道,“你看你看你看,吴家在溪边淹死了刘家圈养的一群鹅……鹅还能被淹死在水里?!身为一头鹅,居然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你投生作什么鹅?!……”
“噗嗤——!”
饶是这几年唐慎之长了不少见识、见过不少场面,此刻闻听了这种话却也还是绷不住一张严肃的脸。
“……公子你这是在成心给我找活儿干吗?案子又得重新擦过。”唐侍墨瞪着自家大人,好不气恼。
“咳咳咳咳,不必了。案子我自己擦就罢了,”唐慎之摆摆手,道,“你去‘壶悬药铺’里给我买几贴膏药回来。不要一直竟是在我面前逛来晃去。”
☆、第四十八章 来自元邑的一个噩耗
谁闲的没事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了?
唐侍墨刚要出言辩驳,却抬眼见唐慎之伸出左手按在腰间,心知他此时定是腰痛的毛病又犯了。便不再多说,提步跨出门去。
“自从当了这么个嵦岭县的县丞,旧疾是好了不少,但是新毛病又添了不少……长此以往下去,这可是怎么好?”
唐侍墨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该不该为自家主子高兴。
——
唐侍墨怒气冲冲地回到县衙的时候,唐慎之正在一个人对着一封刚拆开不久的家书发怔忪。
那封家书是半个时辰之前才被送到他的手上的,上面说唐家太夫人终日思念亡夫,久病不愈,过世了。
元邑城与嵦岭县路途遥远,其间相隔千山万水,纵然唐家的人托人快马加鞭地传信儿过来,可消息到了唐慎之这边,仍是过了一个多月之久。
一个多月过去了,殓葬丧礼都该结束了。
唐慎之唐县丞看着那张煞白的宣纸,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吞下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得他的嗓子非常难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立马哭上一哭,奈何自己的眼睛此时却很干涩,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自祖父离世的那天起,他的周围便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乱糟糟的,却都统一地指着同一个方向。而这些声音都在告诉着他同一件事:唐家完了,唐家垮了,唐家败了……
名门望族世袭、三朝元老之后,唐府原本立足当地可以呼风唤雨,但却终因一件大错而毁于一夕,唐慎之的祖父因此遭到株连、从此再难得志,终而郁郁寡欢、因病辞世。唐家一门分崩离析、再难续写当日辉煌。从唐慎之记事时起,他唐家的大门从来都是门客不断、被各方名士们踏破了门槛;而正是这样的名门世族,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也似乎只是一夕之间……
他唐慎之身为唐家长子嫡孙,重振唐家、光耀门楣,他是责无旁贷。
可是现在,他的祖母、唐家的太夫人,却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唐慎之闭上眼睛,伸出手来撑住自己的前额——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去做许多事情、他时常都会觉得前路漫长,长到可以用尽自己的一辈子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思索、慢慢地做一桩桩、一件件或难或易的事情。
可是现今,走着走着、看着看着,他的至亲便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而去了……
一种窒息一般的宿命感包裹着他、压制着他,紧紧地攫住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就像透不过气来了一般地难受。
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谈何容易?
纵然他从青丝乌发咬牙坚持到皓皓白首,也未必就一定能获得自己所要寻求的一切。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可以承认他的唐出,甚至为了这南辕北辙般的坚守,他连自己亲祖母的殓葬丧礼都来不及赶回去。
他看不到太夫人最后一眼,听不见她临别前叮咛嘱托自己的话。
或许他唐慎之可以有机会去做一个好县丞,但是他却决计成为不了一个好孙儿。
而今好了,老天爷连他身为一个“孙儿”的资格都剥夺去了。
唐慎之的父亲母亲从他幼年起便不甚和睦。从儿时记事开始,但凡他的父亲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的生身母亲便不与他们二人说上半句话;而每当他的娘亲抱着他、陪着他、哄他玩耍,对他展露笑颜的时候,他的父亲便立刻板起脸来再不肯理会他。他的父亲和母亲,与其说有缘成为夫妻,倒不如说是更像连陌路都不如的两个人,似乎就像上天注定的两个仇敌一般,永远不会同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
少小时的唐慎之也曾经困惑过、苦恼过、尝试过,终究无果。而后,他便妥协了、认命了、接受了。父亲和母亲既然想要互相去做一辈子的仇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仇人罢了。至于他,他可以一半时间长在京城中的唐家,一半时间去往嵦岭县姜家。直到他十五岁之后,祖父祖母开始限制他去往生身娘亲母家的次数为止,他也还算得上是过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可是后来,没有等到父母亲和好,却等来了母亲上吊自缢的噩耗……
☆、第四十九章 来自继母的暗害
教他说话的是祖母,教他习字的是祖父;生平第一次喝酒是在祖父的案前,生平头一次失声痛哭是在祖母面前……而现在,时至今时今日,他唐大人却既不想饮酒浇愁、也不想失声痛哭。
上一次祖父过世之际,他在各大酒楼瓦栏之间流连忘返,就连父亲的续弦暗中在他饭食之中投毒下药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不知道,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只想着通过什么法子来逃避面对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恐惧。然而这一次,唐慎之却深觉得自己连端起酒樽来的胆量气力都没有了。
唐慎之啊唐慎之,他揉着自己“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地太阳穴,用力地想要抚平自己此时此刻混乱不宁的心绪。他扪心自问着自己:究竟还是走到了这步田地。
……究竟是更勇敢?还是更懦弱了……
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唐慎之正揉着额角时,一贴散着浓郁中药味儿的膏药便砸上了自己案子。
“回来了,”唐慎之知道来人是谁,伸手摸过这贴膏药,拿在手上向着那来人的方向摇一摇,道了一句,“有劳。”
“公子,”那人似乎气息十分不安稳,也不知是因为一路小跑地赶回来,呼吸尚且还有些急促还是旁的什么缘由,“你可知我今日在韩大夫的医馆中偶然嗅到了什么熟识的气味么。”
唐慎之抬起头来,看着随身侍从一张气恼不已的脸孔,有些不解,道:“什么气味?”
“一种非常熟悉的气味,三年之前在公子你的饭食汤饮中都得以寻得到……”唐侍墨愤愤不已地说,“想必公子也还没有忘记吧,那位新夫人当年可真是十足的‘好心’,念及公子你时值体弱,借着进补之名多种汤药伺候着,居然就添了那些脏东西进去……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女人我早就曾觉得她心思不纯,但凡行动之处就存有坏心。不想真是被我不幸言中了……可我却从未料想得到,她虽不善,却竟连老爷的嫡亲长子都敢明目张胆地公然暗害?!”
唐慎之听了一半,便早已心中有数,深知他的贴身侍从在说得些甚么。待洪临渊说完,便道:“如此说来,你去得倒也真是不巧。想来郎中大夫们是在调制‘绝命离魂散’,你无意之间嗅到的——只怕是提纯过后鲜榨的罂粟花汁子熬制之后残留下来的味道。”
“公子你——”唐侍墨听了这话便要急眼,“你早就知道这是种什么东西?!你……你莫不是也是原本就知道那个女人曾要拿着这腌臜的东西暗中要去害你的吧?”
唐慎之默默倒吸了一口气。
不错,他早就知道。
只不过多年之前,祖父新丧,自己又痛恨着自己的年幼无力,他无力去为家族分担任何责任、更无力去肩负起一个名门世族中嫡子长孙应当承担的重责。因而那时候的唐慎之,确实无心去理会这些琐碎烦扰事情。当时祖父尸骨未寒,他一心放浪形骸之外,只求身心洒脱、无拘无束浑噩度日便好,也没心情去和父亲的续弦、自己的继母较这个真儿。再则,父亲深受稳住唐氏满门、力挽狂澜重责所苦,身边能信任的和得以依赖之人已经越来越少,如若那个时候咬着唐氏新夫人洪漱心的作恶不放,大伙彼此撕破了脸面、毁掉彼此的臂膀,想必首当其冲受到伤害最深的便是他的父亲。
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养大的儿子。想必夹在这两者之间难以抉择的痛苦,丝毫不会亚于当年他唐慎之夹在父亲母亲之间的辛苦。
唐慎之自认自己本就不是个什么孝悌之子,但是易地而处,他也不想父亲在那种艰难的时刻为自己的事情而分神牵挂。
饭总是要吃的,罂粟这种东西,若是少食一些,原也是丢不掉性命、吃不死人的。
不过是个女人,而且又是父亲深深依恋信赖着的女人;祖母尚且也算喜欢她的伶俐乖觉,自己何必非要拆穿她的诡计,非要闹得阖家上下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她要这般胡闹,要胡闹就由着她胡闹一场吧,反正他的身体素来都无甚问题,想来一时半刻也是折腾不死的。
那索性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装到底罢了。不过体弱无力、幻觉多些,除了手上越发没了气力、时常精神有些涣散、注意力难以集中之外,唐慎之觉得一切如旧,也还算好。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二年多,直到有一日,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承受不起了的时候。他便借故一头钻进烟花柳巷之中,眠花宿柳着过了几个月放荡不羁的生活。
再回去之后,他过着颠三倒四的日子,心思也一直像是飘在半空之中一样不受控制,连他自己都捉摸不定,也因此便闹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譬如酒后失了德行、失足跌入湖中、抱着枯木傻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第五十章 何必要故作坚强?
也因为此,他已然失去了今生今世有可能是唯一挚爱的女子——
东城洪家的七姑娘,居然会是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的亲侄女……
那个他后知后觉、后悔莫及的难得女子。
他曾出言不敬、肆意调侃过这位洪七姑娘,事后,他觉得自己很是后悔。
然则,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后悔亦无用。
被洪家退亲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无法回头。而他唐慎之心觉自己也的确是配不上那位如同云端霞光一般出身高贵的洪府七小姐。那样胸有丘壑的不俗女子,理应嫁给天下名士、成就一段旷世良缘;而不是断送在像他这样日益没落到几近布衣的黔首人家,一辈子净是做些男耕女织、为三餐温饱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