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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安景侯好久没了动静,莹庾猜想他是在打量她。终于,他还是高抬贵足,渐行远去。临去前,他道:“希望不要让本侯等太久。”
莹庾回去后,将房门反锁。她推开连接后厢的小窗,静趴着看向远方。此时不过晌后不久,碧空云絮翻涌,盯住一处望得久了,眼中便空了。她想到那年秋时的学堂后山,沈归顶着毒辣的秋老虎之威,爬到高树上为她去捉雀。那时她也是高昂着头,直面穹空,可心中却甜润无比。细微的汗划过嘴角,伸出舌头去舔,带着微微的咸。
抬头太久,再移动脖子时,莹庾觉得头有些发晕。脸上有着湿意,她怔忪地再度舔过嘴角,还是咸的,却和记忆中的那股咸味不同,口中的咸有些发涩,那明显是泪的味道。
没成想直到今时今日,她还能眼中有泪。原本以为她是再也不会哭的了。
莹庾做了一桌好菜,然后安静等在饭桌前。晚上她相公赵生回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妻子正襟危坐,手中举杯正在默默饮酒。他看得发愣,期期艾艾开口,“莹庾……”
莹庾侧头,看着局促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男人的面貌即使共同生活多年,在她眼中瞅来还是一团模糊,也是,她从不曾上心,也根本不去在意。
“回来了,吃饭吧。”莹庾声音平静,瞅着和平日里并无任何差别。
男人忙不迭哎了一声,脱掉外衣,便坐到了桌前,“今日怎么做了那么多菜?”
莹庾笑了笑,道:“你我成亲多年,好像也没一起正式吃过饭、喝过酒,来,尝尝,我做的竹笋鸡。”
男人受宠若惊不敢拒绝,于是夹了一口菜,咽下去,吃得急了些,有些噎住,于是赶忙喝了一口斟好的杯中酒,酒入口带着辛辣香气,男人砸了砸滋味,最后一饮而尽。
莹庾看着男人将酒喝光了,才慢慢放下了筷子。她静静瞅着男人,神情哀伤,却一句话也不说。
男人被她看得发毛,期期艾艾道:“怎的了?”
“你当初为何要买下我?”莹庾忽然开口问道。
男人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意外之下被口中菜呛到,立刻咳嗽不止。却听莹庾继续道:“你明明看到了我不愿意,为何还要买下我呢?”
男人有些慌了,他摆了摆手,又长叹了一口气,“我……鬼迷心窍,你那么好,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所以那时就自私的只想把你留下,我心里头发誓,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一辈子对你好……”
“一辈子?”莹庾忽然苦笑,道:“不用那么久,才不过几年,你已经厌弃我了。”
男人呆住,“你怎么……”
“因为我是你买来的,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意愿,随随便便又将我卖了?我说的可对?”莹庾说这话时,面上忽然有一行泪滚下,她猛地拾起酒杯又狠狠灌了一口酒,酒渍合着泪水一起滑过唇角。
对面的男人想要站起身,却忽然一阵晕眩,紧接着便是腹中一阵剧痛,他喘着粗气,眼睛爆睁,可是一双手却不死心地伸向了莹庾。
莹庾看着那双手许久,终于慢慢拢手握住,口中呢喃道:“你放心,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你安心去吧。”
“莹庾……”男人的嘴还在一开一合,说着模模糊糊的话,“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算计你的人,我死命去揍了他,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男人的手最终停顿在胸口处,他死前似在衣服里找寻什么东西。莹庾板过他的身体,从他的衣前襟里掏出了一个百岁荷包。簇新的布面,精致的绣工,这俨然是个新买的荷包,依照绣工来看,应该也是所值不菲。
这是家中新添孩童的祈福荷包,寓意是佩戴的孩子将会无病无痛,顺利长大。
百岁荷包中鼓鼓囊囊,似乎还有别的东西。莹庾抽松带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纸上的字迹狂舞潦草,但莹庾身体素来不好,一直不断就医,所以对替她看病的大夫笔迹一认便知。
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反倒是她相公,每次大夫开的诊单都会小心保存,一切医嘱也是他对莹庾反复念念叨叨,所以这些单子究竟都写些什么,她竟从不曾细看过。
看日期,这是最近一次的诊单。单子上的字迹乱归乱,但内容却明明白白。孕妇体虚,小心安胎。
莹庾看完了单子,手抖如筛糠。她将原本想要饮下的毒酒扫翻在地,紧接着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般伤心了,曾经绝望到深渊中,她也不曾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第三十二章
她刚刚毒杀了自己的相公,而在她下了毒手之后,想要同饮毒酒赴死之时,又发现了她已怀有身孕的残酷事实。
“苍天啊,你为何要如此待我……”因何薄命,薄命至此。
蓬头垢面、失魂落魄,莹庾天未大亮就敲响了衙堂前的鸣冤鼓。
坐堂的大人面色不善,审视着跪在堂下的莹庾,“你说你毒杀了自己的丈夫?”
“是。”
“为何毒杀?”
“受人指使。”
“受何人指使?”
“安景侯谢道桓。”
此言一出,惊得堂官差点跌下了官椅。他颤声指着莹庾,“好你个刁妇,草芥之躯竟敢攀咬国之重臣,你可知罪么?”
“罪妇相公的尸身尚在家中停置,毒/药是罪妇在前日于街角东市所买,真伪与否大人一查便知。至于安景侯谢道桓。”莹庾忽然冷冷一笑,“侯爷夫人手中尚有一张典妻契票在手,称是罪妇相公醉赌输钱后签下的典妻票约,安景侯本人也承诺若是罪妇找机会杀了罪妇相公,到时就会纳罪妇入府为妾,身份比一个卑贱的典妻高出不知多少,罪妇一时利欲熏心,所以才对罪妇相公下了毒手。”
堂官拍案怒道:“一派胡言!既然处心积虑想要杀人,为何还会自己击鼓状告自己?”
莹庾道:“罪妇杀人罪无可恕,但罪妇所告乃是安景侯谢道桓,并非罪妇自己。”
“好好好!”堂官连说了三声好,“你这口刁舌滑的妇人,你可知民告官可是要先用刑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本官看你也是熬不过去三十杖的,所以提醒你一句,这官司你是告还是不告了?”
“大堂上岂容儿戏?”莹庾抬头挺胸道:“大人刚刚问过,为何罪妇杀了人还要自己投案,那是因为罪妇发现身怀有孕,怀子杀夫,天理难容,罪妇只是想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积福罢了,请大人成全。”
此言一出,又将堂官的嘴堵了个哑口无言。
妇人妊娠,刑不加身。即使是个杀头的罪过,也要等到妇人产下孩子百日之后才会执行。眼下这犯妇有恃无恐,恐怕也是倚仗在此。但依照规矩,犯妇是否有孕还是要查后记录在案以定的,于是堂官招来了官媒来为莹庾验身。
“大人,这妇人确已有不到两个月身孕了。”
至此,此案审而未结,莹庾被下狱,关入了专门羁押孕妇的女监,听候传唤。
莹庾知道侯府会派人来,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个全然不认识的人。
此人自称张武,是和莹庾的相公定下典妻之约的人。
“赵生娘子……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唉。”男人一脸的菜色,想来是多日吃不好睡不好了。
莹庾冷冷道:“你替人卖命,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此刻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恬不知耻!”
张武张了张嘴,最终又将话咽了下去。他半晌后又道:“这事只怪赵生好赌,他确实输给了我,也确实没有银子还我,才主动和我订约,将你典押给我,我……”
“张武,人在做天在看,他人都死了,你还如此冤枉他,你不怕遭报应吗?”一个记挂妻子有孕小心收留诊单的人会将她卖了?一个如此期待他们还未降生的孩子,为此不惜花费不多的积蓄为孩子祈福增寿的人,会狠心卖掉孩子的母亲吗?
是她糊涂,多年来从未将赵生这人放在心上,不闻不问,自然也不相信他的一切言行。
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唯有洗脱他在此事上的冤屈,才不辜负他虚担了这场罪名。
莹庾口中的报应两字似乎刺激了张武,他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莹庾的牢门前,声音带着哀求,“赵生娘子,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恨怪就冲着我来,千万不要诅咒我家里人。我娘子马上就要临盆,前几日鬼使神差摔了一跤,出了好多血,母子现在还生死未卜。我今日来也是提心吊胆,花费了钱财,说了无数好话。见你也是为了图个心安,希望你莫要怪罪,你也说了,我是替人办事,我这种小人物又能怎样?怪只怪娘子你人品出众太过招风,赵生又不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才会酿成今日大祸,我真不是有心害你,还求你放过我娘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莹庾双手紧紧攥住狱门的铁柱子,用力到发白,“我只问你一句,赵生为何会在那张典契上画押?”无论如何,她也不懂那典妻之据是怎么来的。
张武似是十分为难,唉了半晌才一跺脚道:“罢了,算为我娘子和孩子积德,那日赵生是被我们灌醉了酒,然后稀里糊涂画了押,那张典契他连看都没看过……赵生娘子,我能对你说的都说了,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害我的人是不是安景侯谢道桓!你说啊!”
张武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道:“有些事,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只是那话我是死也不敢说的,对不住了,赵生娘子。”
又过了一个月,莹庾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这些日子风平浪静,令人错觉事情已经过去了,安景侯夫人却来看她。
谢夫人站在牢门外,居高临下望着坐在牢内一动不动的莹庾,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但那眼神却充满了轻蔑之态。
莹庾平静回视,“谢夫人又来帮谢侯爷做说客?”
“顾姑娘,你这么做并不怎么聪明呢,何苦呢?”
“谢夫人,我的相公虽然死了,但我嫁过人,所以不算顾姑娘。”莹庾顿了顿,又道:“为了我这么一个嫁过人的女子,搭上自己的名声,谢侯爷这买卖做的也并不怎么聪明呢。”
“你的丈夫花钱买你入火坑你不恨他,我们侯爷同样花了更多的钱买你出牢笼,你不仅不感激,还要泼他一身脏水,这是何道理?难道让你依照典契跟着张武走就是善举了?”
“谢夫人,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牵扯张武那个无辜的人有什么意思?他自有妻子关怀备至,还用得着设局害我?侯爷背后指使,事后又假装好人出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缘由不成?敢问夫人,侯爷是不是至今未有子嗣,所以才动了典妻这么不入流的脑子?”
莹庾本是心中气恼,所以才如此说,没想正戳到了谢夫人的肺管子上,她勃然色变,随即怒道:“顾莹庾,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一个拖日子的人罢了!你还以为侯爷当真稀罕你?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真是愚不可及!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你是赢不了的,衙门的那位小官已经亲自登门向侯爷请罪,你如今的案子压着不审不判也是因为侯爷的面子。”
见莹庾不说话,谢夫人继续道:“我话说分明,这件事如今只有两个路子,我让你自己选。”说到这,谢夫人将身后婢子手上的提篮接过来,从中取出了一壶酒和一个小煲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