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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懂得‘以柔克刚’。”太夫人再度冷笑,语中不乏嘲讽:“从前我看你还有些巾帼之气,如今是越活越倒退了。”
“您说我从前是‘巾帼之气’,我反而觉得是‘意气用事’。您可还记得我帮助沈予逃出房州的旧事?当时我便是选择与慕王硬碰硬,因而最后才被他狠狠摆上一道,险些坏了名声,付出惨痛代价。”出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当时还是您教导我说,遇上聂七这种人,宁肯当面求他放人,也不能在他背后做小动作。原本我不完全理解,如今却深以为然。”
“你倒是会用以前的话来噎我。”太夫人颇不赞同地道:“就事论事,我当初说这番话时,聂七还是慕王,况且你放走沈予只是私自行为,聂七并未迁怒整个云氏。可如今他已经是天授帝了,我又是为了承儿才开口,自然不能让他将咱们踩在脚底下,还以为我云氏真对他言听计从!”
“一次俯首,便是一辈子称臣。难道要云氏数百年的高洁姿态,在我手里丧失殆尽?让云氏对一个皇帝认低做小?”太夫人神色肃然,目中一片凌厉精光。
太夫人一生强势,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还是执掌云氏,都是不甘示弱、以面子和盛名为重。这一点出岫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也知道短期内无法令太夫人改变,于是只得一点一滴将想法道出来:
“但这个皇帝非同一般。从前南北长期分裂,云氏一直独善其身,您有足够的底气对两国帝王不屑一顾,甚至于,反而是他们要争相拉拢云氏,倚仗咱们的威名与财富……可眼下时局早已今非昔比,天授帝统一南北势在必得,云氏也选择了依附他支持他,既然如此,他是君,云氏是臣,咱们又为何要忤逆他?”
出岫停顿片刻,又道:“天授帝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最痛恨别人有所逆鳞,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您昨晚逼着他为承儿赐婚,可有想过他的心思?原本这是一桩喜事,若是换个法子未必就不能说服他。可您一上来就算计他,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君威何在?又如何不恼?”
“恼了又如何?”太夫人沉声反问,颇为自信地道:“咱们云氏富可敌国,就连他登基也是倚仗咱们斥资支持,难道他还敢动云氏一根毫毛?莫要说聂七得掂量掂量,他也未必就有这个胆子和实力!”
听闻此言,出岫却是摇了摇头:“天授帝微服前来烟岚城,还不忘亲自登门拜访您,足可见他是对您颇为尊敬和……忌惮。在此情况下,他自然会顾及您的面子而有所收敛,但以后呢?谁又说得准?”
出岫的前半句话令太夫人很是受用,便抬手示意她道:“你继续说下去。”
出岫这才一咬牙:“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您一直硬碰硬,也许天授帝不会对您动怒,但您百年过身之后,他未必不会为难承儿。都说‘亲则至疏’,倘若承儿只是离信侯世子,也许天授帝不敢妄动;可倘若天授帝真的答应了承儿的婚事,则咱们与庄氏联姻之后,承儿会成为他的连襟……届时,他反而可以借这个名义对承儿发难治罪,自己还能落得一个‘毫不徇私’的好名声。”
听了出岫这一席话,太夫人似是陷入了思索之中。出岫见状又劝道:“既然选择对天授帝俯首称臣,咱们又是一门寡妇,便该有身为臣子的态度。您资格老,他对您可以说是又敬又畏,也许他是不想和咱们这些老弱妇孺计较。但倘若有一天云氏触犯了他的原则与利益,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众所周知,天授帝这个皇位来得不大名正言顺。先是逼着自己的四哥造反,后来又逼着自己的父皇退位,虽不能说是“弑父杀兄”,可也算是六亲不认了。
出岫有理由相信,这样的一个帝王,倘若狠下心来,会毫不犹豫无所顾忌。云氏即便是鸾夙的母族又如何?就算聂七不动云氏,还有聂七的子嗣……硬碰硬,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出岫见太夫人一直沉吟不语,索性一股脑儿全数道出来:“再者言,即便天授帝不为难承儿,此次他吃了瘪,日后必定会双倍奉还。如今南北统一在即,我还心心念念要收回北宣的族人和生意,倘若此刻惹恼了他,他是否会在此事上为难咱们?又或者,他出兵讨伐北宣时,再以此事为借口问咱们讨要军饷费用?承儿倘若真的成为他的连襟,难道咱们还能置身事外?”
“说到底,您与天授帝‘硬碰硬’,表面上看是您赢了,但其实咱们输光了里子。”出岫最后下了如是结论。
至此,太夫人才再次开口反驳道:“输了里子?哪里会输?咱们云氏有钱、有人、又有数百年威望和百姓支持,更有训练有素、不逊于猛将的无数暗卫。聂七怎敢轻易动咱们?难道就不怕咱们反了他?”
出岫闻言只是摇头,轻轻叹道:“也许他怕咱们反,但咱们比他更怕,因为必输无疑。”出岫缓缓抬眸看向太夫人:“在这世上,无人带兵能胜过天授帝。”
第223章:此情无计可消除(三)
出岫的语气甚为笃定,眸光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超然,继续对太夫人道:“云氏从没有执掌江山的野心,至多是追求财富与荣耀罢了。退一万步讲,即便云氏和天授帝势均力敌,亦或者咱们反叛胜出,您难道还真要做女皇帝吗?亦或者,您觉得族人里谁有能力来指点江山?”
“所以,你就在他面前刻意示弱?”太夫人闻言微眯双眼,犀利的目光朝出岫射来:“你这法子未免太窝囊!”
“并非示弱,而是懂得利用自己和对方的弱点。”出岫不急不缓,冷静分析:“天授帝的弱点是看轻女人,也是吃软不吃硬。而云氏的弱点是树大招风,容易遭帝王忌惮。自古君臣相斗,臣子从不会有好下场,除非是造反。倘若您不想造反,便也无须去忤逆帝王之意,否则争了面子、争了荣耀,同时也会埋下无尽隐患。”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要遂他所愿,在他面前认低伏小?”太夫人面有不忿之色:“我老太婆一无所有,只有钱和尊严,要我向他低头,莫说我不同意,云氏列祖列宗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因此,您并不需要向他低头,是我来低头。”出岫淡淡道出自己的想法:“在天授帝面前,您唱白脸我唱红脸,如此才是天衣无缝。即便外人追究起来,我本就是婢女出身,怯懦一些是在情理之中,况且也是为承儿铺路。日后他两人成了连襟,有些事情我也方便说话。”
提起“连襟”二字,太夫人仍觉一阵恼怒:“你说得倒轻巧,如今这婚事成不了,还提什么‘连襟’!”
“不!这婚事成了。”出岫清浅一笑,将天授帝中途探望淡心的事寥寥说了一番,也提及他讨要淡心入宫做女官的事。
听闻此事之后,太夫人很是惊讶,她没想到淡心与天授帝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太夫人陷入一阵深思之中,良久才看向出岫,无情无绪地道:“淡心是你的人,她是否入宫,便由你做主罢。”
“母亲!”出岫闻言颇为诧异,她原本以为,太夫人必定会抓住这机会,让淡心入宫为云氏筹谋……
岂料太夫人只略微一笑,半似讽刺半似真心地说道:“如今你都懂得‘以柔克刚’了,我还担心什么?即便淡心不入宫,想必你也有法子说服天授帝。不像我这老太婆,只会‘硬碰硬’。”
“您折煞我了。”出岫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一句。纵然她能摸清天授帝的脾性,可事到如今,她依旧摸不准太夫人在想些什么。太夫人对每件事是赞同还是反对?是愉快还是不悦?出岫自问从来拿捏不住。
原本以为这场谈话会以淡心入宫之事作为结尾,岂知说到此处,太夫人却忽然将话题一转,又拐回到出岫最初的来意上,直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沈予如今伤势如何?”
出岫双颊“蹭”地红了起来:“人已清醒,并无性命之忧。”
“沈予即将随聂七回京,如今却突然遇袭,你可想好要如何对聂七说起此事?”太夫人再问,那语气里仿佛还带着几分看戏的意思。
出岫闻言更为赧然,不禁将头埋得更低,甚至不敢抬眸去看太夫人:“我……还没想好说辞。”
“不妨在聂七身上做做文章。”太夫人颇具深意地笑了笑,暗示道:“半真半假,才最能令人相信。”
“我……明白了。”出岫似懂非懂回道。
太夫人的面色犹如烟岚城的天气,说变就变毫无预兆,方才还是阴沉盛怒,此刻又是笑容高挂。她随意地朝出岫摆了摆手,嘱咐道:“你说得对,从今往后我唱白脸你唱红脸,唬着聂七得了。事不宜迟,你快去诚王府罢。”
出岫也记挂着要将沈予的伤势告诉天授帝,便就此告退:“我这就过去。”言罢俯身行了一礼,匆匆离开太夫人的屋子。
直至出岫离开好一会儿,屋子的小隔间里才慢慢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是太夫人身边儿的迟妈妈。但见她笑吟吟地奉上一杯热茶,对太夫人低声道:“这下您总该放心了。”
太夫人此时已是感慨万千,面上也逐渐浮起黯然之色,哪里还有方才的凌厉精明?只是摇头长叹:“出岫的性子越来越像辞儿了。”
“您该觉得安慰才对,也是时候将担子完全交出去了。”迟妈妈借机劝道。
太夫人只缓缓摇头:“将她拴在云府,我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去见辞儿?还是让她随沈予走罢。”她边说边将手上的檀木佛珠轻轻放在案上,如同放下了一件深重的执念。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相信命运的宽厚,不再执着于这些悲苦的事情,如此才能自在于心。这句话太夫人默默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说出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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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荣锦堂,出岫直奔诚王府而去,甚至连拜帖都没来得及送上。一夜大雨使路面泥泞不堪、遍地积水,纵然云府的马车宽大舒适,也陷进泥淖之中好几次。但出岫并不急躁,反而借此机会在马车内思索了很多事情。
待到了诚王府门前,已近午膳时辰。出岫命车夫报上姓名,诚王府管家立刻将她迎了进去,未有一丝刁难。管家那阿谀逢迎的笑脸令出岫感到无比拘束,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管家已将她看成了诚王府的女主人。
这个认知让出岫越发不自在,她自认从不曾给过聂沛潇任何希望,也不敢妄图高攀这位贵气逼人的诚王殿下。尤其经过昨夜与沈予的“肌肤相亲”之后……她不想背负对云辞和沈予的双重背叛。
虽然昨夜的情事未遂,最终以沈予的失血昏迷而告终,但她终于能够勇敢面对,也郑重其事地许下了承诺,出岫自问并非轻言毁诺之人。
如此一想,她便也拒绝去见聂沛潇,更何况昨夜一场疾风骤雨,聂沛潇必定肩伤复发、卧榻静养,她又何必再去叨扰他呢?
事实上,烟岚城气候暖湿、四季多雨,尤其夏季雨水丰沛,其实并不适合聂沛潇长住于此。但他为何要将封邑选在此地?每每想起个中缘由,出岫都是一声长叹。
这份情债,她怕是还不清了……怀着如此感慨,出岫径直去请见天授帝。后者此时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