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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人黑洞般的眼珠。终于停在了他的身上。
褐衣人垂着眼睛。似是完全没有感知到玄衣人的视线。
“陈喜来。”玄衣人虚飘飘地道。
没头没尾的一个名字。
然而,褐衣人却猛地一震,抬起头来。那双被布巾与毡帽遮挡得只剩一线的眼睛里,刹时间划过了一丝尖利,以及深深的怨毒与阴狠。
房间里似是响起了一声叹息,如怨似泣、若有若无,如同鬼哭。
孟钊的头皮一阵发麻,脊梁骨里窜上一股凉气,他忍不住脚趾屈伸,坐在椅中的身子却越发僵直,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
“下不为例。”玄衣人轻若浮烟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不知何故,孟钊总觉得,这声音里竟像是含了几分悲悯与哀凉。
没有人说话,亦不见谁有任何动作,玄衣人说的这句话,便像是对着空气说的一般。
随后,他便看了青衣人一眼。
“复我故国,兴我南山。”青衣人站起身来,沉声说道。
孟钊心底里长长地呼了口气,站起身来,跟着众人一同重复了一句口号,便又坐回了位中。
今天他们的人来得不齐,黄袍人不知何故缺席了,自孟钊参加秘会以来,这种情况尚是首次。不过,玄衣人是不可能对他们作解释的,因此孟钊只能私下里猜测,这黄袍人要么是出了什么事,要么便是另有安排。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又悄悄抬起了视线,此时恰是褐衣人离开之时,孟钊便向他打量了一眼。
往常他很少去注意观察参加会议之人,今日细看之下才发现,这褐衣人年纪应该很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量偏瘦,个子不算太高,但骨架颇为匀称,因而显得身材修长,行止间竟还有几分风度翩翩的味道。
似是察觉到孟钊探寻的眼神,褐衣人蓦地转过眼眸,两道冰冷而阴狠的视线,瞬间便盯在了孟钊身上。
孟钊心下一凛,连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不敢再多看。
褐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摆开衣袖,大摇大摆地跨出了屋门。
“哐当”一声,屋门在身后重重合拢,那压抑得如同墓室一般的氛围,亦被挡在了屋门后,呈现在褐衣人身前的,是灿烂明媚的三月午后,是花香袅娜、芳气袭人。
褐衣人布巾后的眼睛微微一眯,流露出了明显的厌恶,他信步踱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自侧门步出了宅子。
侧门后是一条短巷,拐过短巷便是一个四岔路口,路口边植了高大的桐树,树上已是绿影婆娑,放眼望去,一片凉荫荫的绿。
这个四岔路口无论从哪条道儿走到头,都连接着至少三条岔路。不只如此,便是从前门、角门并后门出去,亦皆是岔路繁杂、密如蛛网。
望着眼前的路口,褐衣人的眼角又眯了起来。
作为密会之处,胡姬巷还真是再合适不过,荒僻少人、巷弄交错、废宅众多,又有许多大树遮掩,极易隐藏形迹。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头上那顶破了边的毡帽往额前扶了扶,缓步向前行去。
此时的他,已不复方才翩然匀称的姿态,而是躬着腰、缩着肩,步履蹒跚,仅从步态上看,至少老了二十岁不止。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褐衣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大功坊胡姬巷的北巷口,人流亦渐渐地密集了起来。
今日天气极好,一扫前几日倒春寒的阴冷,大功坊里热闹非凡,熙来攘往,瞧来比朱雀大街还要喧嚣几分。
褐衣人停下脚步,摘下面上布巾,抬头看了看天。
春日的阳光似一匹透亮的薄丝棉布,暖烘烘地扑到人脸上来,那一刻,他的脸被这灿烂的光线映照得分外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丑陋的面孔,前额与眉宇处毛发尽秃,纵横交错的粉色与红色肉痂如一条条蠕动的虫,爬满了脸颊,就算是没有伤疤之处,亦是肌肤发红发紫,整张脸几乎看不出五官的模样。
第701章
似是被刺目的阳光灼了眼,褐衣人抬起衣袖遮在眼前,复又低下头去,重新将布巾蒙在了脸上,方缓步往前行去。
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偏僻巷口出现的这个毫不起眼的褐衣人,就算他面上蒙着布巾,亦极少有人多看他一眼。
春天风大,大功坊又多植桐树,此时正值桐絮乱飞之际,街上多有人蒙着布巾的,再有钱些的,便戴着新近才流行起来的“口罩子”,因此,褐衣人的这一身打扮,在大功坊并不显眼。
越往前走,行人便越多,道路也越拥挤。这条路位于牌楼北街,紧挨着驻马里与沽衣廊,那里有不少卖杂货的店子,从胭脂水粉到笔墨纸砚应有尽有,此时自是熙来攘往,人流不断。
褐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佝偻着背,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让一让!让一让!”几个著深青直裰、环紫带垂绅的年轻人,一面大声呼喝着,一面从后面窜了出来,很快便越过了褐衣人,一路往前飞奔而去。
褐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他们。
那几个年轻人的身上,穿着白石书院的校服。
褐衣人的眼神中,瞬间露出了几许追忆、几许向往,然而几息之后。这些神情便自他的眸中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毒和阴沉,以及深浓的恨意。
孟渊这厮命倒是真大,淬了毒的箭竟也弄不死他,倒白白损了一颗暗棋。
褐衣人低垂的眼中划过阴狠,走得却越发慢了起来。
动用陈喜来并不是难事,以他如今在组织里的地位,调动一个像陈喜来这样的小角色还是能够做到的。只是他没想到,主上竟能立刻知晓此事是他做下的。而绕开了最值得怀疑的孟钊。
想到这里。褐衣人的眼中便又添了一丝冷意。
自温国公府婢女如月自戗一事后,灰衣人的身份昭然若揭,褐衣人一早便将之与孟钊划上了等号,所以。他才会安排陈喜来与孟瀚交好。更时刻注意孟瀚的动向。那吴晚之事,便是孟瀚醉酒后透给陈喜来的。
温国公府门禁森严,褐衣人自不敢轻动。然而,吴晚那里却极好入手,不过花了几个小钱,吴晚的贴身丫鬟便将她的主子意图勾引孟渊的事情给说了出来,二太太吴氏的那一场大闹,以及孟瀚为纳吴晚与吴氏夫妻反目的事情,自然也被那丫鬟顺嘴说了。
一念及此,褐衣人的嘴角便浮起了一抹阴狠的冷意。
吴晚看中的明明是孟渊,最后却成了孟瀚的妾侍,这其中若说没有内情,他是绝不会信的。而有了这一重隐形的兄弟龃龉在前,他的谋划便又多了几分成算,于是他便给陈喜来下了格杀令。
在褐衣人的计划里,由陈喜来射杀孟渊,拉上孟瀚垫背,再适时翻出吴晚一事,届时外人便会以为温国公府不成体统,兄弟二人为了个女人自相残杀。而在组织中人看来,对国公爵位垂涎良久的孟钊乃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一举除去两个爵位继承人,则其必然为背后主谋,而褐衣人自己便能摘得个干干净净。
可他万没想到,主上竟是洞若观火,当即便发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过,他不怕。
他早就什么都没了,如今不过烂命一条罢了,只要孟渊性命不保,就算搭上他这条烂命,他也在所不惜。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冷峻而戾气的脸,那张脸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这张脸曾在很长的时间里占据了他的每一个噩梦。在梦里,他总是被困在一个着了火的房间里,那灼热的火烧进他的眼睛、窜进他的鼻孔,连喉咙里都满是火焰的刺鼻焦味。
他知道,当年孟渊想要他的命,就像现在他想要孟渊的命一样。可惜,以陈喜来的身手,居然也失了手。
这个蠢货!
“哟,老王,你真在这儿哪。”肩膀上蓦地被人拍了一记,褐衣人心头一凛,身上的怨毒阴沉已尽数敛去。
待他慢慢转过头来时,早已不复方才的阴冷,而是一副躬腰缩背的胆小模样。
在褐衣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青袍箭袖的胖子,满脸油滑之相,看上去十分不起眼,见褐衣人看了过来,他便笑呵呵地道:“王夜巡,陈夜巡今儿闹肚子,你得跟他调个班儿,我是来找你回去替班儿的。”
王夜巡,这称呼让褐衣人有瞬间的恍惚,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恭顺地弯了弯腰,复又自袖子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向青衣胖子示意了一下,那油纸包散发出一股酱肉的香气。
青衣胖子耸了耸鼻尖儿,呵呵笑道:“好家伙,原来你好这一口儿啊,怪道老往大功坊跑呢,这大功坊吴家老铺的猪下水,可是京城一绝啊。”一面说着,他便一面吞了一口涎水。
王夜巡便将手里的油纸包往他怀里一送,又讨好地向他眯了眯眼睛,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送给他了。
青衣胖子也没推辞,大大咧咧地便将东西揣进了怀里,笑着作势拱了拱手:“那我就多谢王夜巡啦。”
王夜巡立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又是摆手又是打躬作揖,口中“霍霍”有声,样子极其谄媚。
青衣胖子又是“哈哈”一笑,遂不再多言,当先便往前而去,王夜巡缩肩躬腰,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那几个白石学子仍在前方的人群中奔跑着、跳跃着,青衣紫带衬着满世界的春光,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洒脱、张扬自信。
王夜巡极目看着他们,眼神微微一黯。
许多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当年的他,竟也曾有过这般倚马斜桥、青衫醉拍的时日,而今想来,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的眸中终是悄然划过了一丝伤感,那双被烧去了睫毛的眼睛里,显现出了一星属于年轻人的明亮波光。
若青衣胖子于此时回头,便会发现,这位喑人王夜巡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好看,若是配上光滑的眼睑与乌润的睫羽,便应是一双颇为迷人的桃花眼了……
第702章
谷雨时,孟渊的箭伤终于痊愈,回到了温国公府,随同孟渊一同到府的,还有圣上的封赏。
此次由温重任元帅、孟渊任先锋的大汉铁军,杀入契汗腹地,斩将夺城、拓土千里,斩首更是接近十万,若纯粹按军功论处,温重至少是个万户侯,孟渊也应有个伯爷的爵位。
这温重倒还罢了,此人在军中经营多年,也算是劳苦功高,封个候爷也还能称得上相宜。可是孟渊却不同,才只二十出头便已有如此战功,长此以往,总有一天将会封无可封,且他的年纪也太轻,又有一层外戚的身份,封赏太重、兵权太大,皆有尾大不掉之虞。
因此,内阁经过数日商议,最终拟定的封赏是:温重封西凉伯,升任指挥使,统领西北五万大军,赐金刀金甲,并赐西凉伯府一座;孟渊封征虏大将军,升任京卫所指挥佥事,赐银刀银甲,并赐大将军府一座。
圣旨下达之日,整个温国公府直是一片欢腾,其中尤以裴老夫人并孟铸为甚。
孟渊才二十五岁不到,便已官至从三品卫指挥同知,战功赫赫,身上的功名真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汉朝历代能有如此成就的武将,两只手数得过来。而孟渊今日成就,亦昭示着他日后必将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