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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全部四十个隔间门打开之后,那空地中央的夫子便将桌上倒扣着的纸拿了起来,那两个小僮便将手里的竹竿穿在纸卷两侧的卷轴上,高高挑起,一副画作便此展现在考生们的眼前。
那僮子挑着画,缓缓地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地来回走了一遍,以使考生将此画看个清楚。
随后,那夫子便缓声道:“这便是今日之试题。诸君可于诗、文、书、画中选择两种形式作答。”
简短地交待完毕后。那夫子又将画卷了起来,带着小僮儿离开了。学监夫子们此时便又开始将所有的门扇关上。随后又是一声钟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傅珺没有急着答题,而是坐在椅子上。细细回忆着方才的画作。
那是一幅着色写意画。画的左边画着一株大树。那大树枝叶苍翠。向着画面之外极力伸展着,叶片上光影斑驳,似有阳光投射于其上。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而在画的右面,亦即在这株大树的阴影下,却画了一丛野草。那野草已然衰败枯萎,似是只要一阵风便能将之吹散。
整幅画充满了矛盾,却又极富寓义,予人很大的发挥与想象空间。
傅珺看到这幅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草木荣枯、岁月流逝,抑或是人世穷通、变幻无常,又或者再悲观一点,便是生死相依、向生而死、向死而生之类,总之就是虚无空渺的种种感慨。
这题目并不难,至少以傅珺的角度看来,这个开放式的题目,足够她写一篇中规中矩的议论文了。
她提笔沾墨,方要在卷上落字,心中蓦地便是一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便想起了她前世的职业,还有她前世未能完成的学业。
从这幅画中,她分明看到了另外的一层寓意。
那大树沐浴阳光而生,充满了光明与温暖。然而,便在这光明与温暖之下,亦有着黑暗的阴影,野草滋生。
这多么像是人性的写照啊!
人性有光明之处,亦有黑暗相随。而她前世所从事的职业,包括她所信奉的准则,便正是应此而生的,而法律存在的意义,亦正在于此。
约束黑暗,惩罚黑暗,为每个人划出最低的行为基准线,绝不奉行“暇不掩瑜”那一套和稀泥的理论。
黑即是黑,就算你是最大的善人,若是作了恶,亦不可以善抵恶。
善恶不可相抵,这便是法律最严正之处。违法必究,有法必依。
傅珺心中思潮澎湃,不知不觉间便在纸下落下了字。当她回过神来之时,望着纸上的“论律法”三字,不由便苦笑了起来。
她还真是死不悔改啊,人都到了古代封建社会了,却总想着前世的那些东西。
看着那墨汁淋漓的三个字,傅珺的长眉渐渐聚拢。
真的要以此作答么?她这样问自己。
显然,以此作答无疑于冒险。她的这个选题,很容易便将自己与男学部的学子们划在了一处。她真的能赢得了那些苦读数年,于为文一道高出她许多的学子们么?
傅珺并不知道。
可是,此刻若再换个思路去写,她却是写不出好文章来了。因为,在她的心底深处,她已经为这幅画的寓义定下了主基调,改弦更张并非良策。
更何况,那些生死大道,傅珺并不是真正的彻悟。即便是有着灵魂转世的经历,她心心念念、坚执不悔的,却仍是法律、公平与正义。她对后者的感悟远高于前者。
傅珺凝视着眼前的白笺,迟疑了片刻之后,便即沾了墨汁,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也许是这个选题恰好切中了她胸中块垒,她下笔之处便像是拧开了水笼头一般,直是思如泉涌,竟无一丝阻滞。这么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她对这个时代隐约的期盼,她对法律的尊重与敬畏,全部在这一瞬间涌入笔端。
傅珺全神贯注地写着,直到放下笔时她才发觉,她竟答了整整两页纸。
她捧子卷起通读了一遍。其实,读这一遍也没什么意义。又不可以删改,不过是做到心中有数,再给自己增加一点信心罢了。
无论她的行文水准如何,至少她的这个选题应该是极少见的吧,傅珺想。便是看在她剑走偏锋、思路新颖的份上,那判卷的夫子怎么着也该给她个基本分。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放下卷子。趁着方才挥手呵成两页文章的余势,又选了一张较大的卷纸,于其上写了两行字:
高树遏云,庶草抵履,
法不阿贵,绳不绕曲。
第291章
“法不阿贵,绳不绕曲”一语,乃是一代法家思想集大成者韩非子的名言。其实傅珺原来是想写另外那两句的,即“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这是最标准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理论,是对儒家那一套“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批判。
不过傅珺最后还是选择了比较委婉的那两句。这些夫子们可都是儒学大家,为了能顺利过考,她还是谨慎为上。至于前面加上的那两句,则是为了应上那幅画的景。毕竟那画上有树有草的,以此比喻贵族与庶民倒也相宜。
写完这页字后,上午的考试傅珺算是完成了。
不过,本朝考试是没有早考完早走那一套的,却是实行统一开始、统一结束的方针。
因此写完之后,傅珺先将卷子放在一旁,随后便将毛笔洗干净了,又把墨锭等物收拾好了,不一会,外面便又响起了钟声,这是表示考试结束了。
傅珺便将试卷拿在手里,待学监开门之后,便一并交予了学监,方才走出了考场。
跟着三三两两的考生步出白石书院的大门,傅珺只觉得又渴又饿。
书院大门前围了好些车马人群,傅珺只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傅庚。
所谓芝兰般的容颜、谪仙般气质,说得便是傅庚这种虽千万人亦可一眼瞧见的类型吧。
傅珺一面感叹着,一面便向傅庚走了过去。许娘子等人亦迎了上来。傅庚便温声道:“可累了不曾?”
傅珺摇了摇头,展颜笑道:“倒还不累,却是想要先喝口茶。”
傅庚便微蹙了眉,疼惜地看了女儿一眼,和声道:“你先上车,我们这便去上元馆酒楼。我已经着人订了雅间儿了,又叫人备了榻,你吃了饭还可歇上一会。”
傅珺此时还真有点高考的感觉,傅庚这个家长明显也当得很够格,于是她便也笑道:“太好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上元馆的好菜呢。今儿可得叫爹好生破费一番。”
听了这话,傅庚不由便笑了起来。
然而,那笑意才泛上他的眉间,蓦地却又有一层心酸掠过心头。
女儿长到这么大了。居然都没跟他这个父亲出来吃过一次饭。傅庚只消这般一想。便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他那些同僚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被父兄娇宠着长大的?上元馆的好菜、美芳馆的点心、天香阁的茶果,这些好吃好玩之处,那些高门里的女孩子们谁不曾领略过?
想到此处。傅庚心中的隐痛便化为了怜惜。
这个女儿,他着实亏欠太多了。便连白石书院的免试名额,最后女儿也让予了旁人,还要自己跑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什么入学试,傅庚简直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有愧,一时间鼻尖居然都有些酸了。
他掩饰地拂了一下衣袖,方笑着和声道:“你若喜欢,往后爹便多带你出来逛逛。这京里的高门女子也时常出来逛的,不比姑苏。”
傅珺一听这话,心里立时便乐开了花。
这可是好事儿,再者说,往后她还要在京里开铺子,京城的风俗民情、物价消费等等,她还真需要多了解一些。傅庚此语就是在为她背书啊。
于是她立刻便又擎出个大大的笑来,对傅庚道:“爹可别忘了说的话,一定要多带女儿出来逛逛。便不能带着女儿出门,也要允女儿偶尔出来散一散。”
傅庚含笑道:“自不会忘。”说着便翻身上了马。
傅珺便也坐上了马车,父女两个便往上元馆酒楼而去。
白石书院位于金陵城的南端,与朱雀大街却是处在夹角位置,距离颇为不近。
大约是怕女儿坐车无聊,傅庚便特意驱马跟在车边,傅珺亦掀开了一角车帘儿,两个人闲闲地说话。一时傅庚又指点着周遭的景物,偶尔再与傅珺议论两句金陵的风习,一路行来却也逍遥。
傅庚其实很想问问傅珺考试情况的。可是,自家女儿下午还要考两场,此刻若问得多了,傅庚很怕会影响女儿的情绪。于是便自忍着,又恐傅珺担心下午的面试,便只说些闲话打发时光。
傅探花本就言辞便给,更兼吐属文雅、见识广博,这一番打岔的闲话听在傅珺耳中,真是比那说书的还要吸引人,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父女两个正自说着话儿,忽听那旁边有人唤了一声:“傅大人。”
傅庚停住话头循声望去,却见从旁边的一家书坊里走出来一群人,为首一人身量高挑、修眉俊目,却正是袁恪。
傅庚忙示意许娘子遮上车帘,一面便下了马,上前笑着招呼道:“你们怎么到了此处?”
袁恪便一拉身旁的王晋,向傅庚揖礼道:“我们也是路遇熟人。”
那王晋不情不愿地向傅庚见了礼,随后旁边又走出来两个人向傅庚揖礼道:“见过傅大人。”
傅庚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两人竟是唐修与唐俊。他便又向王晋看了一眼,方颔首道:“快快起来吧。”
唐修与唐俊便即起了身,那唐俊的一双眼睛便止不住地往傅庚身后的马车掠了一眼。
说起来,王晋与袁恪自春闱揭榜之后,因皆是榜上有名,名次还都不低,皆可参加殿试。
本来那殿试应在杏榜之后便举行的。可不巧的是,因太后娘娘有恙,圣上为显纯孝,便以亲自侍疾为由,将殿试的时间推到了九月下旬。
因此袁恪回了一趟姑苏后,于九月初复又抵京。而王晋却是接受了傅珺的建议,一直留在京里未曾返家。
傅庚见了他们自是欢喜,几人便又说了几句话。
便在此时,却见那书坊里又走出二人来,当先一人长身玉立、温润俊雅,却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美少年。他一面步出书坊一面道:“袁兄,那套《明章典修》你可寻到了不曾?”他说话的声音亦如琴筝一般悦耳,直叫人听之难忘。
那少年说完了话才发觉袁恪面前站着一人,便停下了脚步转首看去,却见面前立着一位貌若谪仙、两鬓微白的男子,他不由微微一怔。
第292章
一旁的袁恪便道:“微之,这位乃是左副督察御史傅大人。”说着他又转向傅庚道:“大人,此乃谢阁老家的长孙,谢大人家的大公子。”
傅庚一听这少年是谢阁老家的长孙,一双黑眸便是微微一凝。
谢玄却是恭声揖礼道:“谢玄见过傅大人。”
站在谢玄身边的另一个高瘦少年亦跟着揖了一礼,却是未曾说话。而待直起身后,这高瘦少年便状似无意地向傅庚身后扫了一眼。
见那高瘦少年一声不出,袁恪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微有些不悦地向身后瞥了一眼。
谢玄此时便扯着那高瘦少年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