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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瑾皇后眼中有着温和的了然:“给你们赐婚是急了些,没预备好也是有的。不过,”孝瑾皇后的右手也伸过去握住明珠的手,“予钧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待你,也盼你好好待他。”
明珠沉了沉心中的惊讶,将孝瑾皇后在双手一合之中塞过来的纸团用指掌稳稳夹住,含笑的面庞端丽如莲:“是。”
东华门翊卫所中的更漏敲响了子时,外头寒风呼啸愈急。予钧将盏中那又苦又辣的浓浓茶汤一饮而尽,将披风的领口紧了紧,便向南隽点点头:“出去再巡一次。”
南隽肃容应声,躬身随行而去。
夜色如墨,阴云重重,星月光辉皆不见。但皇城禁宫之中,处处都悬红结彩,灯烛煊煊,仿佛在这黯黯黑夜之中,为飞檐层层,雕梁画栋的大盛宫城披上了一层光华霞影的外衣。
予钧登上东华门角楼,向内宫极目望去,遥遥可闻昭阳殿中凤箫音动,丝竹喧声,正是歌舞升平。
静静立了片刻,予钧便默然收回目光,向另一侧巡视而行。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迎面打在脸上,冷意凛冽如刀。予钧一边审视着那些空有灯烛、不见笑语的寂静宫苑,一边开始想念。他想念泮月居的楼珺,楼珩,楼靖夫妇,楼元昭,那些温暖的家人。他也想念明珠,以及长风居里渐渐暖起来的正房。虽然他只能睡在窗前的矮榻上,但他知道自己不远处的便是他心里的人,那个不承认喜欢他,却将他的喜怒哀乐、冷暖安危都放在心上的女人。
南隽跟着予钧走了一段,忽然见自家主子的神情转了柔和,竟然也想起了长风居里的另一个人。
东华门南安门皆巡视完毕,予钧的脸颊都觉得冰冷的发木,南角卫所的更漏即将指向子时二刻,也就是子夜。过了这一时,便是天裕四十八年了。过去这一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予钧想着,便出了门。
朝西华门的方向还没走出几步,远远便过来了一行人。
予钧不由蹙起眉,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南福甬道,是守岁宫宴结束后众宗亲自南安门而出的离宫之路。但是这个时辰,正是新年旧年之交,并非宗亲离宫之时,那么此来何人?
予钧心中生疑,便挥手叫南隽等人皆全神戒备。
那行人的轿辇越发近了,手中所执的灯笼竟然标着一个“玄”字。
予钧不由上前两步,再做个手势,南隽等人快步持灯上前。两厢灯笼的光芒相映,予钧不由心中一跳,走前面的居然是寒天和白翎?
那轿中之人——
双方各进几步之后轿子便停了下来,寒天伸手打起帘子。
茜红织锦披风鲜妍似火,如云发髻之间珍翠流莹,不是明珠又是谁?
予钧瞬间又惊又喜,迎上前去:“明珠?你怎么来了?”
明珠盈盈微笑:“长公子,年夜辛苦了。”
予钧到了近前,看着她的明秀笑靥刚要开口,便忽然意识到明珠的笑意并没有到眼底。
明珠在这样的距离下,居然主动向他多走了一步,几乎已经要到了他怀里,二人相距已经不到一尺,明珠轻轻踮脚,靠近予钧的侧脸,樱唇微动,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不可相信陆平。”
予钧的瞳孔瞬间一散,陆平!陆平是如今的羽林卫副统领,主要负责东宫守卫!
明珠笑容依旧,南隽等人皆远远退开,明珠秀脸微垂,似乎将额头半依予钧胸前,予钧顺势轻轻揽住明珠的腰,二人的姿态亲密至极,却都没有旖旎心思。明珠的声音极低:“宫宴之中皇后娘娘叫我近前,传递给你这个消息,北门需谨慎,东宫有内鬼,陆平不可信,就这三句。”
“明珠。”予钧的声音听似惊喜。南隽并众翊卫和羽林卫尽皆退后,各自转身。这位长公子和少夫人居然此时此地这样相会,实在出人意表。
而予钧揽着明珠,在她耳边将声音压到只有二人可闻:“娘娘还有什么指示。”
明珠亦是同样音量:“娘娘说半个时辰前才收到的消息,只叫我赶紧传给你。”
予钧心思飞转,北门需谨慎,东宫有内鬼,陆平不可信。
所谓的异动是什么?北门靠近太庙,近日雪停风急,难道要放火制造些不吉祥的异象?睿帝虽然不相信鬼神之说,若在这个阖家欢乐的除夕之夜叫人在太庙搅弄出什么噩兆霉头,也得不痛快好一阵子。
至于东宫,外人是觉得太子没有翻身的机会,元德太子却未必彻底死了心。但是所谓的内鬼,到底是太子自己有什么计划,还是有人想刺杀太子、甚至嫁祸给孝瑾皇后呢?倘若太子再度出事而中宫不祥,得利自然还是昌亲王。且如今慕容氏一族阖家皆回江州过年,正是撇清的好时机。
另外,辅国将军陆家一系世代都走是忠君孤臣的路,如今政局敏感紧绷,陆家还是很得睿帝看重的。陆平是辅国将军陆广陵的次孙,今年刚三十岁,平素行事谨慎稳妥,居然背后也有玄机。到底羽林营和翊卫司里还有多少暗线?
然而更让予钧纠结不解的是,孝瑾皇后并非不谨慎之人,却将消息传给自己而非警戒睿帝。其实皇上手中还有一等翊卫,还有直属的暗线影卫。孝瑾皇后这样做,只怕是对玄亲王也有所怀疑了。
明珠几乎是半依在他身前,说完这几句要紧的话,等予钧稍微静了静,便继续道:“我已经叫人去传信给萧佐预备,若在宫外需要用人,只管传信到碧水别院。你自己在宫里千万小心自身。渭阳夫人或慕容家若想在宫中搅弄风云,或许便先除了你,毕竟推什么责任都不如斩草除根来的彻底,另一厢,便是……”她犹豫了一下,这话有些不好出口。
予钧垂目:“我知道,若这东宫或北门的异动是王爷的谋算,又或者陆平是王爷的人,那就是计中之计。倘若王爷叫人将我杀了或是伤了,在皇上面前也算是王爷唱一出苦肉计,能构陷了昌王爷,说不定还能顶了予锋上来。”
明珠抿了抿唇,低声道:“多想想泮月居,长公子,夫人还等着你奉养天年。保重自己,才有前路。”
予钧复又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唇角不觉勾起来:“我知道,放心吧。”
明珠轻轻挣开予钧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含笑道:“长公子,我先回去了。”
予钧颔首:“辛苦了。”他目送着明珠等人离去,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喜还是忧。如今的明珠,虽然没有正式去面对或者接受他的感情,但却每一天都在用行动在为他付出。可是自己到底能给她什么?
若说原先明珠的顾虑,主要是连云帮会不会受到夺嫡夺位争斗中的波及与牵累,那么如今玄亲王就成了下一个主要的问题。现在父亲还未登上大位就已经开始算计他手中的羽林营权位,明里暗里步步紧逼;将来一旦玄亲王身登九五至尊之位,是否便是他的灭顶之日?倘若被□□幽禁,明珠又会如何?他除了自己的心,到底还有什么能给她?
第73章 东宫子夜()
夜色苍茫,夜风如刀,天下最尊贵华美的皇城宫禁,却也是最艰险的刀山火海。
不过情形紧急至此,予钧许多的心思纠结也不过一瞬之间,明珠等人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予钧已经重新集中精神,在南隽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南隽性情忠毅沉稳,闻言虽然心中大震,面上却并没有显出来,只躬身匆匆领命而去。
予钧则带着另外的亲信,羽林营的石贲和翊卫司的谢季淮,亲自赶往东宫。
时过子夜,宫中除了昭阳殿还是灯火通明之外,余下的妃嫔寝殿、或是太子卧病的东宫殿都已经熄灯安寝,宫苑廊下只有作为装饰的年灯仍在,正殿之中早已是一片寂静。只有侧殿,在这年夜之时仍旧有三位太医值守,并陆华率领羽林卫和一队二等翊卫在守卫轮候,殿中灯火反而稍微明亮一些。
予钧向门口的守卫点点头,便推门进去。三位太医正与陆华坐在一处吃茶。
或是也是因为守岁之时不能回家,还要在形势如此紧张的皇宫中值守,三位太医人人都是一脸复杂的疲惫神色。同样一身轻甲的陆平此刻正亲手烹茶,跟三位太医闲谈。
众人见到予钧此时进门,忙起身见礼,也不乏有些意外。毕竟这是年夜守岁的子时,身为玄亲王膝下的嫡长子,予钧居然不在昭阳殿里聚宴,却面带风雪,甲满白霜,巡视过来。
予钧面上含笑,一改平日沉毅之色:“巡守风寒,过来讨一杯茶吃,也顺便向几位太医道一声辛苦。”
太医们忙道不敢,坐在最外侧的涂太医起身,将自己靠近茶炉的位置让给予钧,又唤一旁的小太监去拿多的脚凳和茶盏等物。一番安顿,予钧便从陆平手里接过滚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笑道:“与陆统领共事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还未知陆统领烹一手好茶,不愧是世家子弟,深藏不露。”
陆平正在给涂太医续水,闻言也不抬头,笑应道:“长公子客气了,不过是看几位太医新岁值守,天寒无茶,这才勉强献丑。”
予钧的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颔首道:“新岁值守,果然辛苦,陆统领烹完这一盏茶,便回营里歇息吧,后半夜我来值守东宫。”
陆平的手顿了顿,抬头笑道:“这样如何使得?倘若长公子代我值守东宫,那宫禁九门岂不无人督掌。”
予钧低头闻了闻那茶,未曾入唇,便即放下,笑道:“无妨,近日陆统领在东宫这边实在辛苦,如今新岁子夜已过,也该稍作休息。“并不待陆平再说,予钧便转向太医们那一侧:”今日太子殿下玉体如何?听说年宴还是没能去成。”
在值守的三位太医中,涂太医最年轻,也对政事最敏锐,对予钧和陆平的两三句对答中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端倪,或许予钧此来并非寻常轮值。当下便谨慎应对:“是,万太医、邢太医和下官一同会诊,殿下的咳喘稍平复了些,今日风中有雪,不宜外出。”
予钧点点头:“嗯,那殿下还是按着平常的日子安歇的?歇息可还安稳?陛下怜恤牵挂太子,今日年宴守岁不得相见,心下也定然挂念。”
邢太医应道:“今日为除夕,殿下与徐侧妃一同饮了些果露贺岁,安歇的是稍晚了些。不过晚间的平安脉象还算平稳,也进了独参汤养气。”邢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太医之一,对皇家这些父父子子之间的纠葛素来是心里有数,面上装糊涂。此时说完这番四平八稳的应对,抬眼再望予钧,却见这位才干卓著,手握兵权的皇孙羽林将目光之中似笑非笑,心中便油然而生隐约约的畏惧。
予钧点了点头,又问万太医:“殿下今日的饮食如何?可都查验仔细了?这些日子风急雪骤,天威雷霆多动,东宫这边的要紧之处,想必诸位都清楚。若是一时的糊涂,让殿下出了丝毫的差池,可不是一人一身就能承担的。”说到后半句,他直起背脊,环视众人,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孙脸容英俊雅正,然而吐出字字句句却是意味深长。
太医们更心惊处,是予钧的最后几个字,竟对着陆平而言。
予钧语毕,便静静望着众人,平静目光中杀机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