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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劲个头魁梧,穿身土灰色裋褐,半个屁股捱着椅子边,看上去局促不安。
另一个人则沉稳得多,安坐在官帽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高几上的花斛。
宋青葙轻咳一声,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标致得犹胜女子的面容,起身长揖,“千玉见过宋姑娘。”
宋青葙没吭声,问王劲:“银子凑够了?”
王劲掏出个荷包,“还差八两,不过有支金簪,不知能不能顶数?”
碧柳接过荷包,数了数,一对十两的锭子,三只五两的锭子,还有七八块碎银子,差不多有四十多两,遂点头,将簪子递给宋青葙。
簪子式样很简单,簪头是对并蒂莲,做工一般。
宋青葙笑笑,“将就着吧。”
王劲闻言,大喜过望,“砰砰砰”对着宋青葙磕了三个响头。
宋青葙安然受之,“希望你将来发达之后,别忘记曾因求娶玉娘,而跪过一个小女子。”
王劲一愣,凝重道:“姑娘之言,王劲铭记在心。”
一时,屋内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宋青葙紧握着纸卷,手指已有些发白。
千玉却端起茶杯,一手惦着杯盖轻轻拨着水面上的茶叶,屋里便响起细微的碰瓷声。
王劲瞧瞧屏风,又看看千玉,开口道:“姑娘,昨天有人找到我家班主,说要排出戏”
第27章 戏里戏外()
宋青葙微微一笑,“排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爱看戏。”
千玉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地踱到屏风前,“姑娘不爱看戏,可有得是人想看姑娘的好戏。”
隔着薄如蝉翼的绡纱,他的声音低且媚,有种魅惑人的力量。
宋青葙深吸口气,指腹摩擦着纸卷,竭力平静地说:“公子既然找上我了,又何必卖关子?”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千玉低低笑着,细长的手指拂过绡纱,描摹着黄杨木框架上繁复的缠枝梅纹路,“相托之人姓凌名云,艺名千云,这出戏就是他写的。我曾与他在同一处学艺,对他的小癖好略有耳闻,见到戏本子不免联想到三四个月前京都挺轰动的一件事,就顺便打听了下王大哥素日对我有恩,正好他为银子发愁,我想我既然答应他作媒人,索性好人做到底,就一同来看看。”
宋青葙浅笑,“王劲跟玉娘的事儿,我本就没打算拦阻,倒是公子,听着像是个明白人,怎么说话也藏一半露一半?”
“千玉也想探探姑娘的底儿。”千玉轻轻叩着屏风边框,有点像西皮流水的板儿。
屏风内,露出他半截儿手指,修长有力,保养得很好。宋青葙着意地看了几眼,低声问:“千云为何找上千家班?戏什么时候上演?”
千玉回答:“什么时候开演,我不清楚,他也没说,就说年前练熟了。至于为何找上千家班,一来德云社庆丰班等知名戏班子有专门写本子的人,他们从来不用外面的本子;二来,千家班到京都不满半年,还没站稳脚跟,手头不怎么宽裕,千云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有这笔银子,戏班子上下三十多口就能过个安稳年;第三”笑了笑,“这出戏,千云指定由我演。”声音里,含着浓浓的自嘲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分辨的凄凉。
宋青葙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盘算许久,方道:“眼下我也没好法子,等想出个眉目来,会找人知会你你平常可空闲?”
千玉闻言,却轻松起来,笑道:“有姑娘这番话,千玉就放心了。我平常上午排戏,下午上台,夜里多半没事,姑娘若找我,草棚子后面一溜最东头那间就是。”
虽是正经八百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却凭空多了几分暧昧。宋青葙气恼,起身道:“银子我收了,玉娘何时跟你们走?”
王劲闻言,忙恭敬地回答:“我找人算过了,十六那天是吉日,要是方便的话,我巳初在角门等着。”
千玉却赶着问:“若千玉有事寻姑娘,该往何处去?”
宋青葙顿足,“贡院附近有家叫文福记的笔墨铺子,掌柜姓赵,有信送到那里就成。”
回到西厢房,宋青葙将手里的纸卷往桌上猛力一拍,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无耻!卑鄙!”
怒气不加掩饰地从她纤弱的身躯散发出来,竟如惊涛骇浪般可怕。
碧柳从没见宋青葙这么气愤过,在武康侯府出事那次,姑娘是震惊且自悔,被赶出白家胡同,姑娘是失望又绝然,可前两次,她都能很快地平静下来。
这次呢?
碧柳小心地换过热茶,端到宋青葙面前,犹豫着开口,“姑娘在为千玉生气?他就是个唱戏的,不值当。”
宋青葙接过茶盅,捧在手里,嗅了嗅馥郁的茶香,淡淡道:“千玉是个聪明人,难怪能与丁二周旋这么久。我不是气他,而是生气郑三。”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眼下我倒是庆幸出了先前那档子事,若是真嫁到顺义伯府,这日子”
声音更低,几不可闻。
此时此刻,下洼子。
凌云执把桃木梳,细细地将郑德显的头发梳顺,轻柔地绾成髻盘在头顶,用亮蓝色的缎带系紧,再戴上四方平定巾,拿过靶镜,“三郎,如何?”
郑德显瞧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笑道:“凌郎的手真巧,心思也巧,多亏你想出这个法子,要单靠着丁二爷可是靠不住。”
凌云轻笑,“我也是戏文唱多了,突然想出来的主意。以前走街串巷搭戏台的时候,这种才子佳人的戏码最受欢迎。三郎,你跟宋姑娘就是一对苦命鸳鸯,郎有情妾有意,苦于市井流言与爹娘压力而劳燕分飞两地相思这出戏唱出来,任是再无情的人也会被你们的情意打动,到时候再有个知情知趣的人点拨几句,五爷一拍板,三郎跟宋姑娘的事不就成了?就五爷的身份地位,谁敢拨他的面子?”
郑德显思量会,“怎么把戏唱到五爷跟前去?千家班又不像德云社,但凡红白喜事就少不了,五爷管着教坊司,好听的曲儿听得多了,能看上这个草台班子?”
凌云托腮斜睨着郑德显,“草台班子有草台班子的好,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有时也想来碟清粥小菜换换口味听说往常五爷生辰都是安国公上赶着操办,今年五爷整二十,不知如何过法?”
郑德显眼眸一亮,“凌郎的意思是”
凌云笑道:“丁二爷不是看上了宋姑娘的丫鬟,三郎成亲后把那丫鬟许了他就是。还有,千玉,丁二爷对千玉可是肖想了一个多月,千玉扮相好,演大花旦最拿手,到时管保让丁二爷看呆了眼。有两个娇娇滴滴的人儿勾着,丁二爷哪能不尽心尽力?”
郑德显大喜过望,眯着眼思忖片刻,蓦地站起来,“我这就去寻他。”
凌云随之起身,伸手勾着郑德显的脖子,娇声道:“丁二爷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三郎可不能跟他学坏了。”
郑德显挑起他的下巴,呢喃低语,“我心里只凌郎一个,再不会有别人。”
要寻丁骏很容易,中午在摘星楼,下午就在千家班,都是演乐胡同一带。
郑德显看着天色不早,先在摘星楼订了席位,然后兴冲冲地去千家班的草棚子。
千玉有事告假没上台,丁骏正无聊,两只眼睛四处转悠着想找点乐子,瞧见郑德显,就乐呵呵地跟他到了摘星楼。
进雅席时,郑德显使个眼色,丁骏心知肚明,将随从留在外面,低声问:“神神秘秘的,找哥哥有什么好事?”
郑德显不说话,先斟满两杯酒,笑呵呵地端起一杯抿了口,“自然是大好事。”酒杯一放,夹了块卤牛肉细细嚼了,问:“哥哥近些日子总在千家班听戏,这千家班是戏好还是人好?”
丁骏色眯眯地笑道:“唔,戏好,这人呢,更好。兄弟见过那个当家的花旦没有?艺名叫千玉的那个,嘿,绝了,那扮相那腰身,比女人还女人,一个媚眼飞过来,能叫你魂儿都飞了。”
郑德显笑得含蓄,举杯轻轻碰了碰丁骏的酒杯,“看来哥哥尝着滋味了,恭喜哥哥。”
丁骏沮丧不已,“尝个屁,三四百两的银子砸下去,就摸了两下手,不过值!”
看到丁骏的模样,郑德显心里早有计较,不动声色地问:“比起小市街的小娘子如何?”
丁骏蓦地想起以前见到的温婉女子来,心里又是爱又是恨,“那小娘们够泼辣的”,一口喝了杯中酒,将酒杯顿在桌面上,“若有朝一日落在哥哥手里,哥哥绝不能轻饶了她,总得爽上十回八回才行。可惜,哥哥这几日忙,没功夫去逮她。”
郑德显笑着又给他斟满酒,慢慢道:“说起来,兄弟倒有个法子兄弟倾慕那人良久,可惜中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我娘死活不让人进门,无奈兄弟只能出此下策。”
“没想到兄弟竟是个多情的种子,”丁骏感慨不已,拍拍胸脯道:“这不算什么,都包在哥哥身上。不过可得说好了,成亲后那丫头可得归我,兄弟不能美人在怀就忘了哥哥。”
郑德显忙起身长揖,“兄弟多谢哥哥成全,丫头的事绝对没问题。那个千玉,只要咱们计划妥当,早晚也是哥哥的人。”
两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甚是投机,直到各自都有些醉意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秦镇心情也不错,看着方桌上一摆溜放着的三十二个磕花饽饽,越看越开心,越看越欢喜。
那人心思怎么会这么巧?这简直不是饽饽,而是一幅幅精致的画,你说饽饽做得这么精致,教人怎么舍得下口?
一套才十文钱,太便宜,应该卖二十文,不对,卖十两银子才合适。
远山与近石惊愕地对视一眼,再度将目光投向大爷秦镇。
大爷是不是魔怔了,这哪儿是看饽饽,简直就是看心上人,那眼神柔得能拧出水来。
要真是看心上人就好了,可现在是对着三十二个硬面饽饽,这场景太吓人了。
远山与近石这两天得了个差事,就是找卖磕花饽饽的点心铺子,而且大爷还特地指明了,别的地方的不要,单要演乐胡同的。
两人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好容易今天有铺子开张,远山眼尖,一下子瞧见里面摆得磕花饽饽,立刻冲上前,一个不少地买了全套。
大爷见了果然高兴,骑着马就往演乐胡同冲,可惜铺子已经打烊了。
远山到隔壁酒楼转了一圈,打听到点心铺子的掌柜姓崔,是个矮胖子,打杂的是他婆娘,年纪已经不小了,白案倒年轻,二十出头,可惜是个少年郎。
远山蓦然心惊,七月末,大爷曾跟安国公府的丁二爷抢过小倌,捱了侯爷好一顿训斥,这次,不会是故态复萌吧?
第28章 紧锣密鼓()
碧柳扔掉纸卷,揉了揉双眼,“这本子真挺感动人的,徐二娘性情高洁,张公子义薄云天,你说这么一对有情有义的人,若是不能厮守,天地不容啊姑娘信不信,这出戏真要开演,准保能火。”
宋青葙冷笑,“是啊,虽然有徐二娘不守妇道的流言,可张公子坚决不肯背信弃义,立誓非徐二娘不娶,而徐二娘又非张公子不嫁,你说谁能不成全他们,谁又忍心插入其间破坏人家的感情?任谁都能看出戏里写的是谁,可偏偏本子里半个宋字都没有,半个郑字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