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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问道:“何况,我觉得,张兆旭如果不去,张曦云的处境,反倒不会这样被动。”
大理寺再如何弹劾,也就是贪污受贿一条。
只有这一条,是有真凭实据的。
贪污这种事若真要判,可以判得很重。
若真要查,也可以查得很清。
譬如朱元璋在位期间,前后六次肃贪,共杀贪官十五万余人。
各个全是死罪,绝无姑息。
但谁人不知,为官也是发财之道呢?
满朝上下,有几个人是真正清白的呢?
就看陛下有没有肃贪的心了。
显然陛下不是朱元璋。他们这里也没有过明朝。
今上对张曦云的态度,是偏袒的。
那份礼单,只是列举了张曦云受贿的一部分。还算不得多触目惊心。
陛下若有心包庇,降职,罚俸,杖责,再或轻或重的处罚一顿即可掀过。
张兆旭自作主张的凑上去了。
冒用他父亲的名义。越职,大罪。
张曦云不查或默许。渎职,也是大罪。
再加上贪污。
好了嘛。
事情更大条了嘛。
林唯衍默默的将魔爪伸向了第三个饼。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宋问叹道:“慈父,真是多出败儿啊。”
溺爱养出来的儿子,容易坑爹。
唐毅:“确是如此。”
宋问满是欣慰道:“这样比起来,我俩上次坑了李洵,也不算什么嘛。”
唐毅:“……”
“哎呀,不用猜我都知道,张曦云现在在做什么。”宋问道,“他在给他儿子求情。”
被坑的爹,此刻的确在给他儿子求情。
张曦云跪在殿上,唐贽便由他跪着。
就这样跪了一上午。
张曦云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低声啜泣。
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身形也很是削弱。
就那样贴在地上,摇摇晃晃的,看着委实叫人心软。
唐贽忍不下去了,放下奏折道:“你有话要同朕说,你便说,非要在朕眼前找不痛快!”
张曦云开口,满是沙哑:“陛下。臣,于公于私,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贽冷笑:“于私,你也会开不了口?”
张曦云:“臣想救亲儿,可也知是在为难陛下。”
“你也知是在为难朕?”唐贽勃然大怒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张曦云抬头,重新往下重重一磕,说道:“陛下,臣有罪。罪难可恕。不求陛下法外开恩,但求替我儿一死。”
唐贽狠摔奏折,气得发抖:“张曦云!你这是在威胁朕?”
“爱子之心,人之常情。臣真心实意,如何敢威胁陛下?”张曦云老泪纵横道,“老臣就这样一个儿子,自幼娇纵,未多加管教,才酿成今日大祸。确实是臣的罪过。”
唐贽沉默,喘着粗气,侧过了身。不愿听他多言。
张曦云:“陛下,臣当年人微言轻,却有幸得君行道。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忠心。竟不知不觉已三十余载。愿陛下念及旧情,准臣一死。”
唐贽听他所言,如何不心痛?
当年他还不是皇储,当年他也没有如今的魄力。
张曦云却追随于他,护在他左右,替他当下无数明枪暗箭。一路陪他走上皇位。
彼时年幼。三十余年过去,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能叫他这样信任的人了。
张曦云啊张曦云,他如何会至于今日的地步?
“西明寺下,臣遭人刺杀,陛下亲自探望,握着臣的手说,‘子玉,你定要好起来。朕身边,这有你了。’当年若非陛下,臣怕早已魂归九天。陛下恩情,莫不敢忘。如今路过西明寺,每每想起此事,都不禁泪湿满衫。”张曦云哽咽道,“天底下何人,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老臣今日,却要来为难陛下。心中,何其哀痛?”
唐贽叹了口气。
那也是替他挡的箭。
他如今想起,又何尝不是唏嘘万分?
张曦云提袖抹泪:“臣此一生,历经几番生死,早已看透。世间俗物,何以会放在心上?只是臣有罪,大罪。没能教好逆子,叫他犯下大错,竟连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张曦云磕道:“臣最对不住的,有两个人。一是陛下,让陛下失望了。二是犬子,叫他误入歧途。此生无以偿还,唯有一死,以偿其罪。”
殿上再次安静了。
许久后,唐贽沉沉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张曦云抬起头,颤声道:“陛下……”
“你说朕,能奈你何?”唐贽摇头道,“你说朕能奈你何啊!”
张曦云埋头:“臣……有愧陛下。”
唐贽于上首坐下,按着额头,疲惫道:“不必说了。你先回吧。”
张曦云:“臣,告退。”
张曦云站起,跪了太久,脚底不稳,还打了个趔趄。
复又站稳,退出殿门。
唐贽看他模样,又是叹了一声。
抬起头呢喃道:“朕也要老了。”
何为蚍蜉()
唐清远在宫中,等到了前进觐见的许贺白,便喊住他,走过去笑道:“先生。”
许贺白对他致礼:“殿下。”
唐清远从内侍手中拿过一个盒子:“前不久长安来了一位工匠,手艺精妙。学生去见了,顺便请他打了一支玉簪。只是用不到,便想着给姑娘,倒是不错的。”
许贺白后退一步道:“无功不受禄,这怕是不合适。”
唐清远笑道:“先生对我诸多用心。即不是无功,又不是赏赐,何来不合适啊?”
许贺白不欲推搡,犹豫片刻便接过了。
唐清远似是松了口气,眉眼都愉悦起来。与许贺白谈前几日他教的兵法。
正说到没两句,他母亲便寻人来了。
何贵妃道:“子源,原来你在这儿。”
唐清远神色一收,问候道:“母亲。”
何贵妃笑道:“许将军也在。”
许贺白欠身:“臣先行告退。”
“将军留步。正也有事,想同将军说。”贵妃道,“这两日,国师舞弊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本宫看,都是胡言。国师对陛下忠心耿耿,岂会在乎那些身外庸俗之物?”
师生俩都侧立着,没有出声。
贵妃见他们没有回应,便接着道:“你们不常说,水至清则无鱼吗?国师哪耐得住人家给他送礼?莫不是叫小人给陷害了?”
唐清远脸色有些难看。
既是无奈,又是心寒。
贵妃道:“还烦许将军,向陛下求求情。”
唐清远先道:“如何处置,父亲自有定夺,臣子岂敢妄言。”
贵妃:“可谏言,不也是臣子的本份吗?许将军,您说是吧?”
许贺白没有回答,微微欠身表示回应。
唐清远道:“先生不说有事吗?先回吧。耽误了先生的时间。”
何贵妃下巴一点,问道:“许将军手上的是什么?”
许贺白:“殿下送给小女的。”
何贵妃上前一步,伸手打开,看见那个玉簪,顿时喜爱不已。
拿在手上把玩,问道:“子源,你怎么会送将军这种东西?”
唐清远道:“送许姑娘的。”
何贵妃看他一眼,笑道:“母亲倒是很喜欢。”
这说的明白了。
唐清远坚持道:“这是许姑娘的。”
许贺白:“贵妃喜欢,臣不敢夺爱。”
唐清远却是执拗道:“母亲,下次我再让人给您打一个。”
何贵妃有些疑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唐清远倒想说,母亲何时才能有些分寸?
“殿下。”许贺白道,“臣想小女对这些也不是很感兴趣。殿下抬爱,臣替小女谢过殿下。既然贵妃喜欢,臣便代小女转赠贵妃了。”
贵妃笑道:“多谢将军。”
唐清远握紧了手,没有出声。
“殿下。”许贺白大声了一些唤道,“殿下!”
“哦。”唐清远方回神,低垂了眼道:“母亲喜欢便拿去吧。”
贵妃将盒子交给内侍,拉着唐清远的手道:“莫忘了去向陛下求求请。你是太子,你父亲总是听你话的。”
唐清远有些无力。
母凭子贵。
在她眼中,朝堂根本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整个后宫之中,除了陛下,谁敢不看她颜色?
她便以为天下也是如此的了。
李伯昭下朝回到家中,李洵迎出来问道:“父亲,如何?”
李伯昭摇头。
李洵心中一骇:“莫非证据又被换了?”
顷刻间力气也像干了。
李伯昭道:“不,是真的。”
李洵:“那为何审不出来?”
“手印都按了,你说审出来没有?”李伯昭叹道,“陛下反悔了。”
李洵大惊:“岂可如此!”
“别说了。”李伯昭拍拍他,“吃饭。”
张兆旭的案件,陛下亲判。
罢免官职,不得入仕。鞭笞三十,罚银百两,闭门思过。
对常人来说,这处罚算是很严重了。
对张曦云来说,真是法外开恩。
百姓并不清楚他们究竟犯了何事,也不知道宋问呈的证据所指为何。原本就没多大兴趣。
只知道有贪官被按律处罚,心中已是蛮高兴的。
如此一来,该放的不该放的,全给放了。
郑会被赦免,滥用职权的张炳成也未被追究。
翌日。
李洵照旧去到书院,很是郁郁寡欢。
坐在书院前的长阶上,心中气闷,抬眼眺望远处,手上无意识的动作着。
“怎么?”宋问打了把伞,坐到他旁边:“不是你们最喜欢的骑射课吗?怎么不出去?”
李洵道:“没什么?”
“没什么在这里坐着晒太阳?”宋问道,“感受一下汗如雨下的快感?你是不是傻了?”
李洵摸了把额头,才发现是真的热。
低头道:“遍体身汗。”
宋问呵呵一笑,这些小年轻。道:“既然如此,先生给你找个道士驱驱邪,你这种症状,多半是被恶鬼缠身了。”
李洵看着她,半是无奈半是气愤,道:“先生,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张兆旭被放了。”
宋问道:“不然你想呢?想判他一个死罪?如果真这样容易,你父亲行事,还需要如此小心?你未免太小看他了。”
李洵摇头。
他只是觉得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他们赴险入死,却敌不过人家三两句话。
李洵道:“先生,您就没什么好说的吗?”
宋问不甚在意道:“你想我说什么?当年赵高犯下大错,嬴政交由蒙毅处置。死罪都下了,嬴政念及旧情,最终还不是特赦了赵高?”
李洵急道:“先生,您——!”
宋问:“所以说嘛,别问我嘛,我没什么好说的。”
“先生,您是将国师比赵高,陛下比秦皇?”李洵急道,“这二者,岂可相比?”
“我不是比人,我是在比情。”宋问道,“一个人陪了你三十年,你舍得杀了吗?三十年啊,你杀了他,世界上,往后,再也不会出现了。时间是永远不会倒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