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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洳是,父皇召你进去。”她回身,看见凤如斐跨出殿外,眼底一抹戚色悄然掩去,被她轻易捕捉。
汉霄云阁接连廊,衔接内外两殿的初云阁四下挂着玉版卷帘,隔绝了殿外阳光灼热,只余几分凉意和未曾散去的涩苦药香。
十数位御医站在阁廊里,见太子与公主行来,忙站在两旁俯首作揖。
进入内殿,宫侍左右打起素纱垂幔,一股腥苦药味扑面而来,殿内宫灯昏黄,别样幽寂。
“儿臣,叩请父皇圣体安康。”两人在云母双纹屏后跪拜。
屏风后传来男子喑哑语声,“洳是来了么,一起进来吧。”那声音已不复往日清朗。
洳是和如斐肃衣起身,抬步转过屏风。那龙榻帷幄后的凤朝至尊静静倚枕靠着,一头青丝披散满枕,虽年届四旬,又常年受病痛苦累,身子清癯消瘦,面色不济,鬓上也略见霜色,但眉眼间仍与太子之俊美有七分相像。
“洳是,过来。”皇上伸出手,广袖如云垂落榻上。
凤洳是近前,跪坐在榻前,轻声道一句,“父皇,儿臣回来了。”
皇上清澈目光将她细细打量,都说女儿像父亲,她却长的九分似她母亲,独有那薄削的唇像自己,抿起时显出凌厉而欠缺温情。
“这些年,你受苦了。”皇上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磨砺出来的细茧,连一般闺阁女子的娇嫩都算不上。这么多年来她随夜珩修习,期间多少辛苦磨难,他从未过问,心中其实明白。
因受命格桎梏,她必须磨砺身心,原该在及笄之后命格嵌定,却又逢百年契约届满,烽烟战火必然再起,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袖手旁观。
虽出身尊贵,却连作一个安享荣华的太平公主都不能。
“儿臣不苦。”她摇头微笑,笑如朝光。皇上平素里沉默寡言,待谁都极冷,今日却难得露出温煦和颜,那般关切慈色让她心头一夕呵暖。
“你这孩子从小心意坚决,从不言苦。”皇上神色温柔,目光望着她,“这次你师父让你回宫待多久?”
“若无特殊事情,就暂不回去了。”她双手握住皇上的手,那修长五指,骨节分明却又异常削瘦,“儿臣回来了,父皇也要好好的。”
“好,朕也会好好的。”皇上深深看她,却突然掩不住几声呛咳,太子忙上前侧坐榻上,为皇上推揉后背。皇上却咳的面色煞白,隐隐又透出青紫,像是连肺腑都要尽数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溅上雪缎丝袍。
“儿臣这就去宣太医进殿。”太子匆忙起身,手腕却被皇上一把攫住。
“不必。”皇上左右手将两人扣住,脸色苍白的不像话,更显唇边一点血色触目惊心,“朕有口谕传给你们两人。”
凤洳是和凤如斐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双双转跪于御榻前,“儿臣,恭听父皇圣谕。”
皇上深思半晌,彷佛思量又似斟酌,凤洳是心下有些奇怪,这口谕不应该是皇上事先就想好的吗。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如夜罗王族中人,有定国之能安邦之才,惟愿江山在握,凤氏子弟不可争。”皇上语声落后,四下安静,跪在榻前的两人彷佛僵了,都疑自己是否听错。“这是太。祖留下的口谕,需传于每一个凤氏子孙。”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凤洳是抬眸,目光望着御榻上的皇帝,眼中凝出一抹冷光,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夜罗王族之人倒能超脱于法制纲纪之外。若真如此重情义而轻法度,又该如何以绝天下悠悠众口。
“不错。”皇上目光平静,稳稳道出两字。
她骇然失笑,“夜罗王族之人即便有开国之望,但也早就封侯拜爵,有封邑千里。太。祖此谕倒是显得恨不能将天下江山都送予夜罗王族。请父皇恕儿臣无状,就儿臣来看,当初与太。祖定鼎天下的夜罗王便有定国安邦之能。太。祖皇帝何以不将江山托付,倒要后世子孙来还夜罗王族当年辅佐之情?”
皇上静静看着她,声音又轻又缓,一字一句似从胸腔里迸出,“若当初夜罗王有意在天下之心,安知太。祖不会以江山托付。”
皇上一句话逼得她骤然失声,她还想说什么,身旁凤如斐却一把扣住她手腕,目光担忧的看着她,不愿她情急之中触怒龙颜。
她知他所想,憋在胸口的一股气只得强自压下。
“儿臣,谨遵太。祖皇帝圣谕。”两人同声领旨。
离开两仪殿后,凤如斐赶去了崇政殿,安抚那班朝臣须得他亲自去。凤洳是则一路恍惚的回到了凝桦宫,她寝殿里侍奉的宫人不多,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眼熟的。
宫人为她备下香汤,她沐浴净容洗去一身疲惫,侍女为她换上宫装,盈盈的水色,简单素雅也不失贵气。她不习惯身旁有人常侍左右,屏退宫人后,她就一个人坐在殿中软榻上,面前一张紫木矮桌,桌上放置一张棋盘。她单手支颐,手中捏子,在棋盘上摆下珍珑棋局。
她神思不属,目光落在棋盘上,脑中却有别样思量,宫外有宣唱声,她也没听见,直到面前棋盘罩上一道人影,她才恍惚回神。
“又在下一色棋?”凤如斐声音淡淡含笑传来,“我家洳是下棋愈发厉害了。”他估摸着放眼整个朝野,能跟她一样只用一色白子下棋的可能才区区二三人。
“让皇兄见笑了,我这是瞎走呢。”她漫不经心的笑,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的拾起放入盒中。
凤如斐在她对案坐了,抬手取过一盒黑子,笑容满面,“许久不曾与你手谈,这次得好好切磋一番。”他挟了一枚晶玉黑子在指尖,沉沉墨色衬得五指愈发修长好看,“可不许让我。”
“好。”她温柔笑应,右手微抬,“请皇兄先行。”
凤如斐从小受当世围棋大家点拨,于棋道上来说,风格十分厉辣,惯于大开大合,看似置子布局随意而就,其中却暗蕴各种陷阱,引人大意入套,被他中盘屠龙的人数不胜数,就连皇上也输于他半子之间。
夕阳烁金,余霞渐晚,美貌的宫娥将黄绢八角琉璃的宫灯挂在宫檐下,垂下的丝穗在风中摆动。
“我听师父说,如今在世的夜罗王族人已无多少。”凤洳是手中拈着一粒棋子轻敲桌面,“太。祖的遗训口谕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
凤如斐想到皇上的那几句口谕,有些感慨,“太。祖皇帝对夜罗王族的情意不一般。”
“是不一般。”她曼声轻笑,眸光却寒凉。太。祖未能偿情于夜罗王,倒却要后世子孙拱手山河,江山送予?没有这种道理,“只是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亦是皇兄的。”九州山河就在这,谁若想要,就凭本事来夺吧。
“你这丫头,年纪小小蹙什么眉头。”凤如斐一手横过棋盘,捏子的食指轻抚上她的眉峰,“皇兄只希望你能每天快乐,无忧无虑,这便够了。”无所谓江山归属,也无所谓天下纷争,他总会站在她身前为她开辟出晴空万里,避挡去世间所有风雨,只愿她一世无虞安宁。
凤洳是握住他的手,五指扣入他的掌心,眉头舒展开来。若是在太平盛世,她倒是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可如今局势风雨欲来,她怎能看兄长一人苦撑,与周围那班虎狼周旋,“当年敬睿敏皇后以女子之身与太。祖共鼎天下,臣妹虽不能与先皇后比肩。但也愿为皇兄跃马征尘,开疆拓土。”她目光含笑看他,见他一瞬动容,笑意更深了几分,“皇兄在哪儿,臣妹便在哪儿。”
第12章 尾随()
夜隐幽本打算去坤桑,但是才离开北齐国境没多久便收到了天同传来的消息,沁克尔怕是要稳不住了。若是沁克尔也被完颜灏收复,那还余下的克拜尔必然独木难支。他不得不为此改变计划,改道去了宁朔。
宁朔是边陲重城,亦是当年夜罗王族的封邑之地,只是百多年过去了,夜罗王族也已不再,当初的千里封邑如今一半是南秦国土另一半是楚国辖地。
凤朝疆域广阔,山水无尽,他走过很多地方,却未曾踏入过宁朔。不知为何,对这座古城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彷佛冥冥中有种牵扯,似乎在这里曾有过他的一段尘封过往,他不愿回忆,亦不敢轻易履足。
第一次来到这里,风尘迎面,天高地阔,这里没有江南的烟雨情长,亦无帝都的绮丽软绣,却又有别样的独特风景。
宁朔之外便是突厥的万顷草原,两国商贸闭塞很久,突厥只有延津和伊侗受克拜尔家族保护接纳汉族商旅,而宁朔也偶尔可见异族旅团,带着成群牛羊跟高壮的北地大马来此做生意。
此刻正值午市休憩,九月至末已算得秋尽,但北地的太阳依旧火辣。
城中最长最宽阔的一条通市大街,可接纳南来北往的商旅在此做买卖,若是突厥异邦来的买卖人便也只能在此做生意,不得擅自去其他地方,如有违令则会被立即驱逐出境。
从突厥来的汉子带了几匹上好的马儿,期望能在这儿换点钱,再置办些丝绸软巾回去,这些女儿家的细巧玩意儿很容易便能在突厥高价脱手。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并没有人对这些高头大马有兴趣,从早至午,他一笔生意都没做成。
突厥汉子恹恹无神的坐在地上,啃着手中干囊,不时喝口水以解喉中干涩,他想着今日可能一文子儿都赚不到,心中愈发郁闷,手中的馕饼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你这马儿不错,怎么卖的。”
突厥汉子正低头吃饼,蓦然听到有人询价,忙抬了头,午时阳光炽烈,直耀的人睁不开眼,他也没看清那人面貌,只瞧见了他颀长挺拔的身姿。
“这是上好的牧马,性格温驯也能长途跋涉,不挑食好伺候。”突厥汉子忙站起身,一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手顺了顺那匹马的鬓毛,“只要十两银子。”朴实的汉子,报出很实惠的价格,一点不掺水分。
“这是十两。”那人掏出钱递了过去。
突厥汉子没想到第一笔生意来的那么突然而且顺利,笑吟吟的接过钱后忙解了拴在一旁木栅栏上的缰绳,递给面前的人,这时他才看清那是个容颜俊美的男子。
“我们突厥的马儿高壮,一般人倒也不好驾驭。”突厥汉子拿了把草料喂给那匹马,又细心的再多喂了点水,他话说的全无心机,汉人身量不若突厥人高大,有些人确实不易驾驭突厥马,“不过公子您放心,您骑这马儿妥妥的。”他又拿出把刷子,替马儿细细的刷了背脊。
夜隐幽笑了笑,随口说道:“突厥马儿足长腱稳,跑起来犹如乘风,我待会便要试试看。”
“公子是要去宁朔城外驾马吗?”突厥汉子放下手中毛刷,脸上露出难色,“公子若要出城可千万别走远,最近草原有些不太平。”
夜隐幽状若不解,“宁朔与延津常年有商团往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这片草原还是挺安全的。”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我们国内正在打仗,克拜尔的军队被拖延在了安吉那里,宁朔与延津这片地儿现在克拜尔是没功夫管了,这不一些草原流寇乘隙作乱,打劫商旅路人,闹得不太平了。”突厥汉子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