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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琴音悠扬,和着淡淡茶香,夏末的暖风轻拂,本是宜人惬意的清晨,叶岩柏却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座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华服,稚嫩的面庞已然生出几分冷峻的味道,淡道:“早前听闻太傅告病,孤心甚忧,不成想,太傅病重在家,竟是在听曲品茶。”
“茶是好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精致的瓷器碰到黄花梨木发出一声轻响,道:“不过,这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叶岩柏实在是冤枉,大邱一月仅有两次休沐,官员们为了得些空余,隔一两月会告假几日,叶丞相为人端正,不曾有一日惰怠,此次恰逢爱子发病,才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谁知道就被抓了个正着。
换句话说,人人都会犯的错,但只有他叶岩柏倒霉,被太子给盯上。
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这位殿下是何用心。
叶岩柏正在思虑该如何应答,忽然从门外传来不小的喧哗声,叶家百年书香门第,家丁仆从无一不是规矩知礼,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只是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他小儿子的福宁院。
那孩子打小吃了许多苦头,叶丞相和夫人舍不得管教,便任由他随着性子来,连带着院子里的下人也跟着不拘一格。
“小祖宗哎,这外衫可不能脱,夫人交代过,宁可热着也不可冻着。”这是安嬷嬷的声音。
接着便是软糯的孩童嗓音,委屈地说:“可是阿锦很热,已经出汗了!”
眼看前厅已到,安嬷嬷连忙作出嘘的动作,叮嘱道:“此处可不能喧哗,小主子且忍忍,等见过客人,回屋里便脱下。”
叶重锦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迈着小短腿往屋里去。
他进屋时,叶岩柏正跪在地上请罪。
香楠白玉屏风后,琴师忐忑地奏着乐曲,窗外的暖风挟着一缕幽香飘进室内,叶重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时愣了愣,微微抬首,毫无预兆地望入一汪深潭。
上座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袭玄黑华服,一支紫金玉簪固着发髻,眉目冷然而威严,正以睥睨的姿态垂眸望着他。
利刃般的视线淡淡扫过面庞,叶重锦感到面颊生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曾经朝夕相伴十余年,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个男人甚至说过,他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可叶重锦就是惧怕他。
顾琛其人,在很多时候像野兽多过像一个人。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声响,室内袅袅的琴声戛然而止——竟是琴弦断了。
琴师回过神来,慌忙伏身在地,唯唯诺诺地请罪,叶重锦找回神智,迈着小短腿缩到自己父亲怀里,软声唤了一句:“爹爹。”
奶娃娃穿着一身月白如意云纹缎裳,白皙透着粉的脸蛋上染着薄汗,黑葡似的眼眸里闪过惊慌,还有一些不知所措,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爱,更遑论爱子如命的叶丞相。
叶岩柏真是心疼得厉害,把宝贝儿子圈在怀抱里,安抚道:“乖宝不怕,有父亲在。”
言罢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道:“殿下,犬子自幼体弱,一直养在后院不曾得见贵人,一时受惊失了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顾琛扫了眼那吓得不轻的孩子,见他玉雪无暇的脸蛋似抹了层脂粉,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浓密的眼睫轻扇,微微撅着樱唇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叶岩柏这般宠爱他,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道:“无碍。”
不待叶岩柏松了口气,顾琛却话锋一转,道:“早听闻二公子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到近前来,让孤仔细瞧瞧。”
察觉到怀中的奶娃娃身躯轻颤了一下,叶丞相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为难道:“殿下,犬子素来怕生”
“怎么,叶大人的公子就这样金贵,让孤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叶岩柏连声说不敢,便凑到叶重锦耳边哄道:“阿锦,这位是太子殿下,是好人,不会为难阿锦的,阿锦过去陪他说几句话可好。”
叶重锦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人用“好人”二字形容顾琛,心情甚是复杂。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说不,只得硬着头皮,挪动小短腿往前去,离得近些,那人身上浅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让他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
八岁的顾琛是什么样的,他哪里记得起来。
他初入宫时很苦,后来进了东宫过得也并不好。顾琛起初对他有几分兴趣,确切来说,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初始觉得有几分新奇,时间久了便也不稀罕了。
宋离虽然生的极标致,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
他在东宫默默无闻了许久,直到那年,大皇子派来刺客,那夜他恰好当值,替那人挡了一剑,深蓝色的内侍服染上一片腥红,他唇角流着鲜血,求顾琛给自己收尸,自此入了那人的眼,再也没走出去过。
宋离其实怕死得很,但他别无选择,若是顾琛受伤,不论伤势深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没有活路,这是总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话,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就算是死,也要留个全尸才好,他是这样想的。
后来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他运气好,挨了一剑,却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宋离却想,若那剑没有刺偏,若那时他死了呢,世上又有谁会记得宋离这个人。
荣华富贵也好,位极人臣也罢,不若听曲品茗,看月赏梅来的闲适自在,他这一世是要长命百岁的,顾琛,他惹不起。
但是总有些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三岁的奶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眸中闪烁流光,很快又垂下小脑袋,用糯糯的奶音道:“太子殿下。”
顾琛蹙起眉,这孩子瞧着和一般的孩童并无两样,只是
叶重锦正在思虑八岁的顾琛有何喜恶,要不要耍些手段让他厌恶自己,却忽然被钳住了手腕,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这人年纪虽小,手臂却出奇有力。
这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莫说叶重锦吓懵了,就连跪在地上请罪的叶丞相也瞪直了眼,太子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若是摔到他家乖宝可怎么是好!
却听那人问:“几岁了。”
叶重锦吞了吞口水,佯作天真地道:“三岁了。”
顾琛顿了顿,他虽然知道这孩子该是三岁,但单看个头,再掂一掂分量,总觉得他应该更小一些才是。他道:“相府养不起你吗,怎么只有这几两肉。”
叶丞相闻言便要替儿子解围,却被顾琛一个眼神制止住。叶重锦抿了抿唇,回道:“阿锦生病,吃药,所以不高。”
顾琛颔首,又问:“可读书识字了。”
叶重锦稍放下防备,摇了摇小脑袋,一本正经地道:“阿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叶是树叶的叶,重是重阳的重,锦是帛锦的锦。”
顾琛眸中闪过笑意,勾唇道:“小东西,你可知你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
这下不仅是叶丞相瞠目结舌,就连顾琛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也额角抽搐,太子今日不大对劲,怎的跟个三岁小孩说话,却听出调。戏的意味。
叶重锦亦是不知顾琛哪里不对劲,他记得这人幼时最喜欢拿腔作势,因为皇后不受宠,皇帝又与他不亲近,宫妃们皆讨好最受宠的三皇子,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云云,顾琛在人前便越发冷漠,时时端着太子的架子,其实私下里也是会笑的,但远没有到当着人家爹的面,调戏人家小孩的地步。
叶重锦仗着自己是不知事的稚童,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太子妃是什么。”
被那双澄澈的眼眸望着,顾琛没有解释,只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阿锦长大便知道了。”
叶重锦忽略心头掠过的异样,回首看了眼叶岩柏,扯着顾琛的衣袖道:“爹爹会累。”
顾琛揉了揉他的小卷毛,道:“太傅起身吧。”
不是叶大人,而是太傅,这便是要把欺君之罪这一茬揭过不提的意思。叶岩柏连忙谢恩,利落地爬起身,却是巴巴望着自己儿子。
“殿下,犬子瞧着小巧,其实分量沉得很,累着殿下可不好。”
顾琛道:“太傅多虑,孤不觉得沉。”一句话便搪塞回去。
叶岩柏有苦难言,却听太子殿下吩咐一旁的侍卫道:“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都送进小公子院子里。”
说着捏了捏小娃娃的脸蛋,道:“芙蓉桂花糕,松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还有枣泥酥饼阿锦瞧瞧更喜欢哪种,孤让人多备些送来。”
叶重锦还没来得及垂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顾琛说的点心,恰好是他前世爱吃的那几样。
第13章 舍不得()
叶重锦冷静下来,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几样点心都是御膳房常做的,顾琛自己偶尔也会用一些,赏赐给臣子算不得奇怪。
何况,即便顾琛真的有前世的记忆,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宋离,他何必先自己吓唬自己。这人如今待他特别,也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流着叶家的血,是叶丞相爱重的孩儿,否则以顾琛的脾性,怎么会主动抱一个三岁大的小孩。
顾琛有好几个弟弟,最小的七皇子如今才两岁,他前世跟在顾琛身边,清楚的很,他很是嫌弃那几个鼻涕虫,莫说抱他们,就是碰一下都是不肯的。
叶丞相瞧自己儿子脸色青白不定,咬咬牙,心想欺君之罪都已经定下,骗骗太子又有何难。
他上前道:“殿下,我家阿锦自小体弱,打从出生起便日日灌着汤药,看着时辰,今日的药也该用了,您看这”
这是让顾琛放人的意思,太子殿下再有权势,还能阻拦人家孩子喝药不成。
顾琛垂眸看小孩儿略显苍白的脸蛋,微微挑眉,道:“当真?”这话却是问叶重锦的。
叶重锦听到父亲给自己解围,连忙点头应和,道:“阿锦要喝药的。”
顾琛便笑了。他在相府安插了不少探子,叶家二公子每日什么时辰用药,用的什么药,分量是多少,他心里都有数。他记得阿离小时候是很憨厚乖巧的,没想到在叶府被养成了小滑头。
见他勾起唇,叶重锦心里悚然一惊,却听顾琛淡道:“既是如此,把药呈上来,孤亲自喂。”
话音才落,怀中小娃娃白嫩的脸蛋便皱成一团,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回头怒瞪自己不靠谱的爹,叶丞相看都不敢看他,心想这可不是爹的错。
知道他不靠谱,叶重锦攥着小拳头,抓住顾琛的衣襟,祈求道:“阿锦不想喝药”嬷嬷才喂过他不久,这个时辰喝哪门子的药!
顾琛淡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笑意,用自己的手包裹他的,这小拳头又软又嫩像刚出锅的馒头,若不是此时有外人在,他真想咬上一口。
“方才还说要喝,转眼又说不想喝,阿锦莫不是在寻孤开心?”
叶重锦心中一凛,扁扁嘴巴,想哭两声缓解眼前的尴尬,但是情绪酝酿了许久,愣是哭不出来,所以说,太过倔强也是一种罪过。
顾琛见他面露懊恼之色,轻勾起唇,道:“罢了,孤瞧着阿锦气色不差,少喝一次无妨。”
叶重锦便用拳头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