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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谷连骈叩首道:“几日前,臣在红/袖楼中便已经对殿下说过,殿下若独自回京,便是鸟入樊笼,凶险无比。臣愿结多年在燕云十六州所布下的兵力,助殿下回京,以清君侧。”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案上的信函上,“有田蒙写给刘南图的密函在此,刘南图理通边疆大吏,是谓大逆不道,殿下师出有名,而诛杀叛臣田蒙,亦是合情合理。”
杨琼道:“刘南图与外臣勾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母上多年来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我若是勤王入京,与刘南图兵戎相见,便是要置母上于两难之境,为人臣子,便是不忠不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假若逼得刘南图在京中起事,只怕会危及母上……”
西谷连骈道:“殿下对皇上的忠孝之心昭于日月。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讲。以皇上的城府,绝不会受制于大院君。而立嗣乃国本,皇上的态度却至今暧昧不明。”他抬起脸,目光灼灼,“这,才是一切的祸源。”
此言一出,杨琼不由得勃然变色,拂袖转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他低声呵斥道,“不可放肆!”
西谷连骈却道:“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他继续说道,“殿下难道从未曾揣摩过皇上的心思么?还是,殿下以为,这些年来您画地为牢,与皇上并无半点关系?”
杨琼紧抿着唇,双拳紧握,西谷连骈膝行上前,低声道:“殿下那日曾对臣言道,千金之子不死与盗贼之手。而今,殿下若不能一举扳倒刘南图,待到刘氏篡权,只怕不但您自己性命不保,连带着西北军,以及江南的旧部都会一一被刘氏所剿灭。十年之内,必然改天换日。”他又一拜,“殿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还请殿下决断!”
杨琼终于呵呵一笑,道:“连骈君,你步步诱我入彀,可谓是煞费苦心。”
西谷连骈再拜道:“臣不敢。”他抬起头,看着杨琼,“殿下当年将我撵来这西北边塞,难道就没有存着一点私心?西北的战场,本是殿下的父亲功成名就之地,欧阳长雄的威名在此,二十多年,余威尚存。我得承欧阳将军的旧部,难道不是殿下当年的授意?”他目光炯然,“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便是要我潜龙在渊,积蓄力量,以图后效。是故这七年来,我丝毫不敢懈怠,只想有朝一日能集结燕云十六州的虎狼之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杨琼静静地看着他,终于,缓缓说道:“连骈君,在行军作战上,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燕云十六州,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他俯身将西谷连骈扶起,沉声道,“无论曾经有过何种误会或猜忌,我对连骈君的赏识,至始至终,未曾有一丝改变。”他握住对方的手,“就算此生未必能做君臣,我还是希望连骈君能得酬壮志,驰骋关山,成为塞北之狼。”
西谷连骈眸光一动,低声道:“能听到殿下的这句话,臣死而无憾。”
杨琼沉吟道:“正如你方才所言道,田家承昔日察合台旧部,累世为陈州刺史,袭怀远侯爵位。想我父亲当年组建西北军,夺回燕云十六州,曾将田家在河西长廊的军力连根拔起,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斩草除根,使得田蒙卷土重来,二十余年已成大气候。”他双眉微蹙,“要除田蒙,要智取,不可强攻。否则,一旦与之僵持不下,我们反受其累,若又有刘南图腹背夹击,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谷连骈道:“当年田蒙曾与大院君联手抗衡欧阳将军。如今,他必定又会倒戈大院君。若是如此,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对我们倒是十分有利。”他走近了一步,凑到杨琼的耳边,“田蒙如今刚遭丧子之痛,一门心思都想着要捉拿何晏之,为子报仇。我们正好趁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不动手,以待何时?”
杨琼久久不语,终于定定地道:“生死祸福,全在此一搏了。”
西谷连骈却微微一笑:“想不到区区一个何晏之,能让殿下下如此决心。”他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祸兮,福之所伏,何晏之杀了田守义,竟成了一件幸事。”
杨琼缓步回到桌案前坐定,淡淡道:“与何晏之没有太多关系,不过是积微到此,时事所迫。”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曾经我以为,世间在没有比我更忠诚的臣子,更孝顺的儿子。我全心全意崇拜着母上,她是我在这世间的血亲,她聪明睿智、雄才大略,我以她为傲。然而,正如你所言,一切只是我在自欺欺人。在最绝望的时刻,我曾想过以自己最惨烈的模样去见她,我甚至幻想着,母上将为我所遭受的苦难而痛哭流泪。”
杨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颇觉凄凉,他继续低低说道:“然而,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母亲她,从来都是,心硬如铁。六年来,我一直在掩耳盗铃,我迁怒于所有人,却从来不敢、也不愿猜想母上的心思。”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喃喃道,“我一直怀念着,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坐在母上怀里的幼童,只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已经逝去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西谷连骈怔怔地看着杨琼,眼前的男子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姿容秀丽,风姿绰约,即便满头灰白的长发徒增了几分憔悴,却丝毫未减他眉眼的精致和艳色。西谷连骈突然有些动容,岁月未曾改变当年那个孤傲而阴郁的少年。自己曾经因为得到少年皇子的赏识而沾沾自喜,亦为这个身处于锦绣繁华之中却依然落寞孤独的俊美少年心醉神迷。即便后来被杨琼误会疏离,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怼。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似乎想伸出手环抱住失魂落魄的杨琼,但终究还是在桌案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杨琼只是枯坐着,良久,默默地挥了挥手。西谷连骈躬身而退,待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铿锵而艰涩的琴声,曲调凌乱,不忍悴闻。他转过身,只听见杨琼淡淡说道:“个中曲折,不足为何晏之所道。”
西谷连骈道了声“是”,杨琼唇边却有了一丝极淡的笑,继续说道:“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倒不如叫他心无挂碍置身事外。”
西谷连骈的神情一滞,随即躬身道:“臣告退。”
133。小像()
康乾殿的门被缓缓打开,杨玲珑一身翠绿色的宫装; 犹如雨后的新荷; 身上珠环翠绕; 熠熠生色。宫人们分开左右两列,屈膝行礼。杨玲珑微微颔首; 问道:“父君可还在小憩?”
带头的宫人答道:“大院君殿下正在书房作画。”
杨玲珑颔了颔首,提起自己的裙裾,缓步朝后堂走去。她神色颇有些凝重,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着; 那凤凰嘴里衔着的明珠在斜斜照入室内的阳光之下泛着斑驳的莹光,洒落在她的脸侧; 将她的五官勾画出优美的轮廓。
转过几个偏殿,杨玲珑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康乾殿的内书房。宦官小跑着进内去禀告,不一会儿便出来将杨玲珑迎了进去。刘南图正端坐在案前悠然挥毫; 杨玲珑慢步走近; 笑着屈膝行礼道:“父君今日好兴致。”
刘南图放下手中的狼毫,看了一眼女儿; 道:“皇儿来得正好。皇儿来看看父君作的这幅画如何啊?”
杨玲珑含笑道:“好一幅‘春江水暖鸭先知’。”她说着又走近了一步,刘南图会意一笑; 便抬手屏退了众人,问道:“出了甚么急事?”他面色微微一沉; “我已经告诫你多次; 若无甚要紧之事莫要频繁来康乾殿。”他压低了声音; “如今耳目众多,莫要让你母上生疑。”
杨玲珑微蹙着眉,沉吟道:“母上明则放权,实则处处钳制于儿臣,如今连见父君都不甚自由……”她看着刘南图,“父君,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啊。”
刘南图缓声道:“那你要如何?”他的目光透着凛然森意,“小不忍,则乱大谋。玲珑,如今船到江心,更须谨言慎行,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他冷声道,“若没有甚么要紧事,你先回府吧。”他看了一眼杨玲珑,“你倒不如多去你皇祖母那里走走,也让你母上知道你的一片孝心。”
杨玲珑低低道了一声“是”,随之从怀里拿出一卷薄薄的信札,低声道,“父君,这是怀远侯田蒙的密信。”
刘南图的神色骤然肃穆起来:“田蒙这几年的态度颇为暧昧,若能得到他的支持,对我们大大有利。只是此人反复无常,过河便要拆桥,还须谨慎为之。”
杨玲珑道:“田蒙在信中说,他的独子前几日被人所杀,凶手是一男一女,却被西谷连骈藏匿。他怀疑,西谷连骈亦是受人指使,而幕后主使便是杨琼。”杨玲珑沉声道,“父君,杨琼可能就在陈州。”
刘南图面沉似水,徐徐展开手中的信札,杨玲珑继续说道:“送信的使者道,前几日,田蒙也曾派人送密信回京,却在中途被人截杀,故恳请与我们联手,前后夹击,诛杀西谷连骈。”她面有怒色,“父君,我们当年都被西谷连骈给耍了!他当时被杨琼撵出京城演的就是一出苦肉计!杨琼把他安插在西北做耳目,叫他先假意投靠我们,还特意挑起我们与田家的矛盾,为的就是在燕云十六州站稳脚跟!如今他羽翼丰满了,狼子野心便露了出来,可恶!”她咬牙切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南图淡淡道:“玲珑,莫逞意气之勇。你总是把前因后果看得太过简单,非此即彼,非彼即此,此乃王者大忌!”他微眯了眼,缓声道,“田家与我们刘氏的恩怨由来已久。想当年察合台旧部被武侯刘向天屠尽三千甲士,拒于千里之外,田氏之祖亦被武侯之女刘心雨斩杀于宣城。察合台部虽然投了诚,但心中对我们刘氏一族的怨恨只怕未曾消减,如今虽然远隔数代,但田蒙的心思,我们仍然不可不防。他已数次与我们联手,又数次背信弃义,玲珑,他不过是想借我们的手除去西谷连骈,借刀杀人才是他的目的。”
杨玲珑道:“就算是如此,难道我们坐视不管么?杨琼才是心腹大患,只要能除去杨琼,再与田蒙做一笔交易又何妨?”
刘南图颔首道:“皇儿总算是想明白了。不过,”他捻着须髯,“田蒙能借刀杀人,我们亦能借田蒙这把刀对付杨琼,至于西谷连骈,便叫田蒙和他斗个两败俱伤,如此,我们才好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田蒙之子被杀,你可派人到陈州暗中彻查过?”
杨玲珑颇有些迟疑,终于还是从怀里又掏出一卷纸,递给刘南图。她低声道:“受到田蒙的密信后,儿臣不敢轻信他的一面之辞,便叫影子营到陈州刺探,如今陈州方圆百里内都在戒严搜查凶犯,这便是张贴在陈州各要道的两个凶犯的画影图形。”
刘南图剥开薄薄的纸卷,乍一看竟浑身一颤,神色亦凝重起来,他又起身凑到灯下细细端详,渐渐变了脸色。杨玲珑在旁幽幽道:“儿臣不敢欺瞒父君。儿臣看到这两个凶手的画影图形时也吃了一惊。”她的目光牢牢盯着那画上的男子,“怎么会与沈碧秋一模一样呢?这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然而,刘南图却只是盯着那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