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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稻薯的叶秆根,啃光了,后来野菜的叶秆根,也啃光了,凡山中有绿者,皆光秃秃,以至后来开始刨毛竹根吃,不能消化,便忍着腹痛吃,终而,树根也没了,楚行云捂着肚子,饿得要发狂,却又因为饿,没力气狂,常常匍在地上,挨着这一日日。
眼前出现的人,成了奔跑的烤鸡腿、卧倒的清蒸鱼、挥动的卤鸭翅,站立的红烧蹄,肉香从人身上幽幽地散出来、漫开来
终于有一日,楚行云真闻到了肉香,他兴奋地拉着楚天、楚燕就要往门外蹿,却被娘一把搂了,娘紧紧地抓着他们仨,楚行云奇怪地问,却见娘只是流泪,楚父从后面抱紧她,轻轻吻她的发,连着三个孩子也一起抱进宽阔胸膛里,道:
“别怕,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算了。”
谁家飘起了肉香,不见了谁家的妻女,谁家煮起了肉汤,不见了谁家的孩儿
佛祖手指微动,捻灭了四季,春夏秋冬,每一寸光阴都那么相似得难捱。
终于,这日子是捱不过去了,剩着的小半村人,听说镇口来了个买孩的贩子,有一仓救命的红薯、南瓜,于是牵着小小的骨肉去,带着瘦瘦的地瓜回。
楚父坐在家里,看着饿得没人形的孩子,看了好久好久。
那天,楚行云望见父亲坐在自家地里,握起一把土,攥紧又松开。
他跑过去叫爹,楚父回头,捏了捏他比竹竿还细的胳膊,摊开手掌,给他看这把土。
好好的沃土,已干成沙尘,小行云看着,忽见黄灰里落了一圆的湿迹,他抬头,父亲却已别过脸,一手不停地抹眼睛,一边喃喃道:“进沙子了”。
末了,父亲转过来,红着眼长长地恨叹:“你爹你娘这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为何老天要这样这样对我们一家啊!”
那天晚上,楚燕蹑手蹑脚地跑来找楚行云,低着头问:“哥哥,你可不可以先把先把今年的生日礼物送我啊?”
“啊?”
“我我就是我想先看看”
妹妹的话在楚行云耳朵里向来大过天,礼物他去年就备好了,是一盒他自己用竹竿削的木镖,他知道自家妹妹凡是要准头的玩意儿,都极擅长,甚么石子、竹签,在她手中一捻,就好似凭空生了眼,自个儿要往靶心撞去,故而做了这一盒送她练手。
考虑到妹妹是女孩,楚行云还画了些花纹上去装饰,虽然极丑,但也是心意,楚燕很是开心,紧紧地贴在胸前,正准备跑去找楚天哥,忽而又跑回来,朝楚行云的脸颊,羞羞怯怯、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快快地说一声“谢谢哥哥”,赶紧扭头跑掉了。
楚行云脸腾地烫起来,烧得他心里慰暖慰暖。
第二天,楚父牵过楚燕,去了镇口。
回来时,楚娘睁着双愣愣的眼,问:“燕儿呢?”
楚天和楚行云也跑出来,问:“妹妹呢?”
楚父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一筐红薯,一筐南瓜。
楚娘怔神了好一会,突然失心疯般冲过来,一脚踢倒箩筐,瘦红薯和弱南瓜滚了一地,她冲到楚父跟前,捶打哭喊:
“你当初怎么说的,啊?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现在呢!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楚燕是你的女儿,亲生女儿啊你知道那些杀千刀的人贩子,都把女孩卖给哪些渣滓吗?你还是人吗?你不认她,我认她!那是我女儿,我十月怀胎,一手拉扯大的亲女儿”
楚父只是搂住她,由她打骂。
那一顿饭,终于有了东西吃,却迟迟、迟迟没有人动筷子。
天仍是下了火般旱着,楚天楚娘双双病倒,说不上甚么病症,只是不见好。楚父每日每夜,不仅要忍受自己的饿,还要亲眼再看妻儿煎熬,家不似家,成了苦的囹圄。
有时楚父偷偷跟楚行云说,干脆来场山洪,冲了这田毁了这屋,叫一家人立时死在一处,倒是利索。全好过现在这般,一颗心鲜活地掏出来奉给上苍,让他慢条斯理、一钱一钱地剜掉。
山洪这样的灾毕竟太过爽快,老天爷轻易是不愿派的。
很快,除了饥荒,水也要绝断了。渴凝固在喉口,结成一块痰,咳不出来,又咽回肺里,吊着双眼望天盼雨,可只见着干旱大刀阔斧地在这片土上开出纵横沟壑。
第40章 第十五回 一叶熊7()
小行云急忙跑过去;看到爹额头上磕出的血印子;就要去揉,楚爹拉过他的小手;抓了一把土放进去;柔声说:“这亩地;是用大哥就是你亲生父亲,生前留的银子买的。我和你娘想等你长大;便留给你耕种,也存个媳妇儿本”
楚父看着曾经上房揭瓦、活蹦乱跳的小行云,成了眼下这样瘦骨如柴的小麻杆,心里苦得说不出话;只是不住道:“是爹娘对不起你把你害苦了若是大哥大嫂还在,你绝不用这样跟着我们受苦你想不想,想不想去”
楚父哽着说不出来,小行云自己却好似知道了什么;他想叫爹爹,想说我们一家人一起熬下去吧;想说阿云不想离开爹娘,想和以前一样,大哭大闹撒撒娇。可这些话涌到喉口;心头却骤然现出生病的哥哥;虚弱的娘,还有眼前苦苦死撑的父亲。
于是他只是抱着楚爹,低低地说了一声:“那阿云不想受苦了;爹,明天明天带我去镇口吧”
楚父讶异地望着他,最是黏人、最是要人哄的孩子,被逼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为人父母,心如刀绞。
楚娘听了此事,撑着半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楚行云搂紧怀里,母鸡护崽子似的瞪着楚父:“你你又想卖孩子了?一个还不够”
楚父没有答话,看看她,看看楚行云,最后看着昏睡的楚天。
楚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一下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为何非得叫她割。自个儿死上千百回也无所谓,可待想一家人一起死,却又总愿孩子好好地活。
楚父叹了口气:“放孩子走吧,兴许他有福分,遇着好人家”
“能有什么好人家!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指不定怎么欺负我们阿云我听说男娃都卖到煤炭窖里做苦力,他怎么受得住!那些监工都是挥鞭子的,天不亮就催起来”
“阿云才八岁,太小了,不会卖去做苦力的”
“那便是要做奴仆了!天天伺候小主子!我们阿云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他略哭一哭,我就心疼得紧,犯了事,从来下不去手打他。那些人哪里把奴仆当人看,一朝卖了,一生给人做牛做马,天冷了没衣服,生病了没人管,挨揍挨打家常便饭,他会受不了的他吃不了这苦的”
“娘,别担心我,我吃得了苦,我受得了的”
“你受得了,娘受不了!我怕你冷、怕你热、怕你过得不开心,我养了八年的小宝贝,要这样扔出去给别人践踏,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甘愿就这样看他活活饿死?”
楚娘一愣,想起以前的小行云,又白又俊,荔枝核般黑溜的眼,骨碌碌一转,像极了机灵的小山狸。
低头再一看,怀里这个饿没了人形的嶙峋瘦骨,偏过头,拼命流泪,模糊的眼眶忽又瞥见病着的楚天,剜去手心护手背,实在痛得彻骨。
那晚,楚行云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只大大的一叶熊里,最后呼吸着家的味道,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味道,竟然越闻越睡不着。
及至半夜,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想最后再看看他,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瞅了个正着,他脆生生叫了声:“娘”,听得楚娘心中一酸,于是钻进床里,把他紧紧搂住。
她先是说:“外面不比家里,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若是受了委屈,你权且忍着些吧”
忽而又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咱们话不说绝,但事要做绝!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一会教导:“礼让三分、吃亏是福”,一会告诫:“马善人骑、人善人欺”,前边说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边又跟:“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他便要走了,从此天地偌大,叫他一个人闯,风雨疏狂,要他一个人扛。
怎么舍得。
楚娘背过身去,不停地抹眼睛,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哽咽道:“你你带着它走吧,以后要是心里难过,就抱抱它,当娘还在你身边。娘以后睡觉,也抱着这只大叶熊,好像还抱着你一样”
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许是哭累了,便睡沉了。谢流水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
夜那么长,又那么短。天已亮了,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楚天难得清醒过来,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楚行云叫了一声:“哥。”
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大抵还病糊涂着。楚行云只好转身走,却被轻轻拉住。
一回头,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哑着声对他笑,说:“总待在村里,看一辈子山山水水,也怪腻歪的,如今你要走了,天下这么大,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紧紧地抓着一叶熊,跟着父亲,终于上了路。
他们翻山越岭,等到了镇口,已是黄昏。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最后皱着眉,将一壶水、一筐小地瓜,扔给父亲。
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一共十二个地瓜。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贩子烦躁地一挥手,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叫人来将他赶走了。
最后一眼,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喂猪似的喂他们,也看猪似的看他们。楚行云倒不在乎,能吃饱就万事大吉。待稍有人形,便拉出来卖。楚行云运气倒真好,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是块好料子,遂领回去,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
楚行云不负所望,勤恳得很,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铁匠师傅十分欣慰,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好是可怜,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不出个把月,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个儿也拔高了,日子倒真过得不错。
只是夜深人静,他老抓着一叶熊,想家想得厉害,怕爹娘又挨饿、怕楚天还病着,怕妹妹遭人苛待,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
当地有位大亨姓钱,铁匠一家本是钱府的家仆,因着老爷抬举,遂准了在外边开铺子,府上需何铁器,便尽心尽责地造好。这日,铁匠要进府送锻好的刀,便想带楚行云进去开开眼界。
小行云迈入那高门里,只觉得钱府、钱府,果真有钱得很。廊屋厢房、窗棂檐瓦,他做梦都想不出原来能造得这般精致。恰逢老爷在,师徒二人还顺利得了赏,很是开心。
开心的事似乎接二连三。很快,府上便派了人来铺子,说楚行云性静而眉眼有灵,得老爷抬举,进府做个书童好了。
铁匠十分不舍爱徒,但拗不过“老、爷、抬、举”这四个大字,只好送了去。
谢流水几乎就猜到了后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