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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少年行云,白衣胜雪,黑溜溜的眼睛瞧定他,笑着问:“这么一大早哪阵风把你这风给吹来了?”
宋长风想回:云把我吹来的。可被楚行云这样盯着,他就说不出话来,最后回道:“我睡不着。”
楚行云眉头一皱,关切地问:“又失眠了啊?那你怎么没叫我,上次大夫不是说你病好了吗?”
“不是病的缘故,那玩意儿托你的福,早好了。就是普通的睡不着。”
楚行云知道宋长风十三四岁时,出了点事,患了奇病,闹得彻夜彻夜地失眠,通体虚寒不能寐。他来了宋家后,奉宋母之命,谨遵医嘱,常陪于床侧,用十阳内力护着他。
有时宋长风整夜都死死抱着楚行云,像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块浮木,咬紧牙关,冷汗涟涟,甚至三伏天都会冻得哆嗦,还于睡梦中嘶哑哭叫,声音听得楚行云都心惊。
然而这种大家族里,有些事,是不能多嘴问的,楚行云也不乱好奇,只是整晚不睡,发功渡气,帮他治病。
后来情况转好,宋长风可稍安入眠了,便不再同床,只在旁搭个小床看着,等一年半载后,名医几番确诊身体无碍,宋母才准了楚行云搬出他房里,重由丫鬟们伺候大少爷起居。
说起丫鬟,楚行云忽然想到宋长风这般世家公子,十六成丁后,老夫人便会择出几个干净明理的丫头,给他收作房里人,这几日,宋母好像就在张罗这事,遂随口问:“噢───不会是害相思病了吧?老实交代啊,哪家姑娘?”
你啊。
宋长风想如此回,可他看着楚行云混不在意地舞枪弄剑,曾经自觉铺垫够厚,暗示到位,如今却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没底。
其实怨不得某云迟钝,只是宋长风从小接受的名门教育,说句话是要让人品半天的。“我心悦你”要说成“月色甚美”,婉转含蓄,合乎礼矩,方显涵养。
楚行云又不是大家闺秀七窍玲珑心,坐在闺房里没事就去把宋长风说的话嚼三遍,哪里品得出那些浅尝辄止的试探,隔靴搔痒的暗示,从小村头长大,那听得都是“大牛你回不回家吃饭了!”、“老婆,我想和你困觉!”,又如何解得了宋长风只言片语里外三层意。
他看宋长风不言语,以为这人是情丝绕心头,羞怯口难开,也不追问,只用心钻研那九剑行中的四式凌,击剑而刺刺冰轮,气贯长虹穿江海。他这招老是打不好,正一筹莫展着,又听宋长风问:“那你呢?你有害过相思病吗?”
“没有啊。”
“不不会吧,你都十五了”
楚行云相思病是真没害过,不过单思病却已病入膏肓。自十三岁那一晚,见过那人月下舞剑后,便无可救药了。但这事他只愿埋在心里,此时拍拍宋长风的肩,打趣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吾家少爷初长成。说你自个儿的入骨相思去,别老往我身上扯啊。”
“我哪有什么可说的,又比不得你自由自在。”
楚行云算是听出点苗头了:“怎么了?老夫人逼你娶谁了吗?”
宋长风只是摇头:“父母之命,依言行之罢了。生当如此,又何须谁逼呢?”
“行了行了,让你娶个大家闺秀,跟逼你干什么似的。人家女孩子模样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白白送给你,还苦大仇深的,这等美事搁我这,做梦都该笑醒了!”楚行云心中其实很看不惯宋长风这作派,贤妻美妾父母都给安排妥当了,他只管享用就是,多爽的日子,还不知足,天天闷闷不乐的,老爱在他跟前提这档子事,拉什么仇恨。
话已至此,宋长风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然虚设了这良辰好景,终是心下不甘,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等你要成家时娶个什么样的?”
“嗯像什么名门闺秀我就不想了,人生嘛,所求不多”宋长风心下一动,以为楚行云要说出点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共相亲的话来,却听他道:“只要一贤妻,二美妾,三四俏丫头,五六七红蓝知己,八`九十露水情缘,至于那朵朵桃花,则多多益善,如此便足矣啦。”
顿时气结。
但他仍从这句话中扑捉到一丝渺茫希望,追问道:“红‘蓝’知己?”
“唔”楚行云像被捉住了小尾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说此番话,意在掩饰心中所想,他真正想要的,只有十年前月下那位长身玉立的仙人,舞起剑来,行云流水,素素胜雪衣,说起话来,清瓷敲玉,朗朗少年音。
可恨那人那晚附在耳边说话时,就蒙了自己的眼,待扯了黑布条,就站的老远背对着他舞剑,月色朦胧,偏就不让他瞧清楚。每每想得楚行云心痒难耐,恨不得扭转乾坤,倒行日月,速回当晚把那家伙每根寒毛都瞅仔细了。
宋长风听了“蓝颜”二字,心觉有戏,便趁热打铁,半是玩笑道:“我们楚少侠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啊,要妻妾成群,还要鄂君绣被,要不要也仿那闽粤之地结个契兄弟?”
这其实是句很大胆的试探了,但凡心思通透点的,也该明了,鄂君绣被,为男风典故。
说苑有记,楚国鄂君,貌形俱美,某日泛舟,闻一越人歌声婉婉,为之心动,但不知其所唱,遂请人译之,其中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更是道尽情之所钟。鄂君听罢,乃举绣被,拥越人入怀,愿与共枕席。
这便是在借典以言风悦云兮了,更何况鄂君还恰好是个楚人,宋长风何种心思,昭然若揭。
可楚行云从小村里长大,哪读过书,大字都不识,一白丁耳。十三来了宋府,才开始习文识字,如今十五,约莫能知道鄂君绣被是个断袖典故,已属不易,再要他转起文绉绉的弯弯绕来,实在太强人所难了。遂就事论事,只答道:“结那个有何意思,年岁到了,还不是各自娶妻,渐行渐远”
“这也未必,有伉俪情深的,至死方休呢。”
“那也不行,我自个儿的小老婆,又跑去跟别人成家,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吗?”
宋长风被楚行云这惊异的思路给噎住了:“可对方也是男的,你不也可以娶”
楚行云素手一挥:“这怎么能一样,就好比你以后可以娶个三妻四妾的,可你的小妾胆敢在外面有点什么姘头吗?抓去浸猪笼!”
“但是但是你这么想,你和他都是男的,你娶了个三妻四妾,却要求别人守身如玉,这多不公平啊,己所不欲勿施于”
楚行云皓腕提剑,一招一式练着,云淡风轻道:“我就是公平。觉得不平,找别人伸冤去呗,天涯何处无芳草,谁稀罕呢。”
十七岁的宋家大少爷,被气得几欲绝倒,这寡情的家伙真是嘴欠得可以,他盯着楚行云满不在乎的神色,不禁忿忿地想,最好天降个什么人来,把这家伙收得服服帖帖,让楚行云死命稀罕一回,也尝尝这辗转悱恻求而不得的滋味!
但此番念头一冒出来,宋长风便立刻撕碎了,若真有这般人物冒出云端,他一定会被活活气死呢。
夜已至深,往来少年事,多唏嘘叹矣。宋长风有时心下怅然,二十来年,人生仅有的两段情,却都是他一头热。
那厢是,长夜孤枕愁何状,最是难捱天不明。怎奈何,云自无心知谁意,任他南风吹西洲。楚行云站在竹青住所前,叩叩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注画堂春纳兰性德: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西洲曲南朝汉乐: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33章 第十四回 见思惑3()
此时深更半夜;去把竹青从被窝里揪出来问事儿;楚行云也自知极不厚道。然事出有因,且他和竹青向来最是熟络;宋长风乃独苗的大少爷;身边人从小一大帮;其中最得力的便是启东、启震和竹青。震东二人兄弟自是血浓于水,三个人的友谊;竹青便是晒着的腊肉───干晾了。
故而楚行云十三乍一飘进宋府,竹青就化身牛皮糖“啪”地黏住他,生怕这朵小云不肯下及时雨。
所幸楚行云人小志短,吃了竹青几个鸡腿;这友谊之雨便瓢泼又倾盆了。后来他离了宋府,虽不常见面,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此时便也算作有恃无恐了。
竹青倒是明事理,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见楚行云半夜来访,马上意识到不对,困意荡然一空;急忙把他拉进屋来;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大事,我就来问问你知道决明子在何处吗?”
“大概在薛王府吧。当时他来了之后,拿出十几瓶药来;给那个被血虫咬了的人涂,总算保下条命。结果没多久,薛王爷那边就来人请他过去,他留了些药膏给我们,就跟着走了。你这么问,难道谁又中毒了不成?”
“没有,你别瞎想。王府怎么会来请决明子,他们那边有人病重?”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不像,来的那个小厮,不紧不慢的。半夜三更你到底为什么问这个呀?难道是你生病了?”
楚行云心中暗自捏把汗,竹青这家伙真是一猜一个准,但掌中目太过诡异,楚行云不想拉他下水,只随口道:“我不告诉你。”
“你这家伙啊!”竹青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眼色变得有些探寻,“不会不会是那方面的病吧?难怪了,你最近就只开了赵霖婷这么一朵桃花”
“什么赵霖婷,江湖都是以讹传讹”
竹青悲悯地拍拍他的肩:“我不会笑你的。有时候出了些意外,雄风不展了也是有的,趁年轻,早治疗,不放弃,会有救的!等天一亮,我就去王府给你打探打探!”
楚行云暗自感叹竹青真是脑路清奇,嘴上只好顺着回:“那那就有劳了。”
“小意思儿,治好了请我华碧楼搓一顿就行。唉,看来那赵姑娘是真的对你痴心一片,你可要好自珍惜,千万不能做那花心大萝卜啊”
楚行云无语凝噎,他跟赵霖婷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是意外一同困于山谷,便要因为孤男寡女,多受些风言风语。
然而说起那方面的病,楚行云确实心有余悸。不是人人都洁身自好,像不落平阳这般采花淫贼,不知跟多少人有过关系,他还真怕谢流水有病。
“我没病!”谢小魂听见小云心声,大力为自己辩解。
“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我没有。”小谢委屈,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辩解一二,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总之没有,害不了你。”
楚行云不置可否,谢流水无凭无据,又惯爱撒谎,不值得信。总之,寻了决明子,早日就医,方为上上之策。
现已是丑时末,寅时初,天将亮。楚行云不便再打扰,想起身告辞,却被竹青拦住:“哎!来都来了,我也难得见你一回,吃个鸡腿再走呗?”
遂端出半盘红烧鸡腿,放在炉上热了会儿,溢出的香味登时就让楚行云生了根,黑溜的眼睛里有小星辰在蹦跳,被竹青笑话道:“你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见到鸡腿就没出息了啊。”
“小时候饥荒饿的,那时候谁要是给我个鸡腿,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对鲜嫩多汁的鸡腿伸出手去,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