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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告诉你第二,但第一……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安学武说。
“为什么?”云湛问。
“就在你来之前,我的手下刚刚告诉我,这个叫焦东林的家伙已经死了,”安学武的腔调很奇异,“他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昨天夜里竟然跑去行刺石隆,已经被当场击杀。幸好石隆并没有要求追究,不然只怕整个衙门都要脱不了干系。”
云湛身子一僵,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张夜行衣下的苍白面容。那个咽喉上的致命伤口,在火把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离开衙门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但南淮城的万家灯火点亮,看起来似乎更加气派。著名旅行家邢万里曾经说过,一座城市是否繁华,在白昼是看不出来的,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华灯初上之时,当那些夜的妆容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后,才能瞧得分明。南淮的夜,就具备一种让人留恋而『迷』醉的美感。那是一种流动的、喧嚣的、混杂着脂粉与丝竹的生活气息,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慷慨地为没钱的人保留了属于他们的角落。
云湛走到街口,停了下来。在来探望安学武之前,他先离开王宫,然后在家里大睡了一个白天,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我应该左转回事务所发呆,还是直走去亲王府继续打探石隆和石雨萱的蛛丝马迹,又或者……
最后他向右转去,不久之后,已经来到了一家小而陈旧的宅院外。门牌上的“姬府”两个字早就掉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空洞。两盏积满灰尘的大灯笼许久没有点燃过了,体现着这个伟大姓氏的日益衰落。
看门人姬禄迎了出来,看见云湛立马脸『色』一变,扯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把他拉到街边的一处角落里:“云大爷,求您别再来了!每次您一来,放您进去夫人要骂,不放您进去老爷要骂,我们做下人的夹在中间受罪啊!”
云湛轻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放心,我今天不是来蹭饭的,你只需要把姬承给我叫出来就行。”
“老爷……又偷偷出去了,”姬禄说,“夫人正在屋里发脾气呢,说她明明已经把这个月的零用扣光了,不知道老爷又从哪儿弄到了钱。”
云湛憋住笑,矜持地让姬禄回去,然后快步走向了凝翠楼。
凝翠楼是这样一个地方:它的主旨是让人快活,说得精确一点,是让肯花钱的人快活。和其他许多挑挑拣拣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青楼不同,凝翠楼不大在乎来客的身份,管你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只要能数出金铢,就能做入幕之宾。同样的,不管你和这里的老鸨和姑娘们交情多好,没有钱那就别往里走。
这样的原则,姬承的体会可是深得很。从第一次光顾凝翠楼起,他就和『妓』女小铭打得火热,此后手里有点闲钱就会跑来和小铭鬼混,老鸨龟公均对他热情有加,大爷前大爷后地点头哈腰。但有一次,他手头已经没钱了,想要凭着在此地混迹多时的薄面先赊账,老鸨登时翻脸不认人,让护院把他撵了出去。灰溜溜地出门时,姬承回头望了一眼,小铭站在楼上,一脸的漠然。
姬承自然心头很是失落,但在家被夫人收拾多了,还是难免心里痒痒的,怀念起小铭白嫩嫩的小手,于是又攒点钱再往凝翠楼去。老鸨和小铭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眉开眼笑地接待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之后姬承对世道人心似有所悟,凝翠楼照去不误,没钱时却绝不肯再去自讨没趣了。
当然了,今天是姬承有钱的时候,一向一穷二白的老友云湛不知在哪儿又骗到了点预付款,竟然大发善心分了他一些,这让被老婆管得钱袋空空的姬承犹如久旱逢甘霖。他苦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老婆出门,于是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
重新坐在小铭的房间里,虽然不过短短一个月没来,他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凝翠楼里飘散着一股令人沉醉的酒香和脂粉香,与家中老婆横眉冷对的面容形成鲜明对照。真是重新活过来了啊,姬承幸福地想。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那么幸福了,当门被推开时,姬承本来期待着看到去拿酒的小铭带着甜蜜的笑容探进头来,但最后看到的居然是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
“你他妈的怎么那么阴魂不散啊!”姬承怒吼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你和小铭作陪,陪我约会一下这里的头牌艺『妓』,秦雅君。”云湛一本正经地说。
“那种眼看手勿动的女人有什么好?”姬承一愣,“价钱还死贵,你要是钱多了不知道怎么花,我可以教你。”
“谢了,花不掉的钱我扔进建河喂鱼都行,”云湛狞笑着,“但是今天,我一定要你们俩陪我,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抓回去还给你老婆。”
“别,千万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我和小铭看你表演才艺都没问题!”姬承慌忙讨饶。
这是姬承第一次好好坐下来欣赏秦雅君的琴艺和舞蹈。但他在音律方面显然不学无术,也毫无兴趣,只顾着一边喝酒一边和小铭低声谈笑,正应了对牛弹琴这个词。秦雅君起身献舞的时候,他倒是看得两眼发直。这位艺『妓』虽然相貌不算特别出众,但身段绝佳,腰如细柳,双腿纤长,裙裾翩翩舞动时,恍如天上流云,给人以目眩神『迷』之感。而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连自己这样精通各种香精的行家都无法判断出处。
他偷眼看云湛,却发现云湛心不在焉,并没有太关注秦雅君的舞姿,却始终看着对方的脸。他有点困『惑』:秦雅君的脸很好看吗?恐怕比小铭还不如,更不用提和公主石秋瞳相比了……
一曲舞毕,秦雅君盈盈坐下,云湛微笑着说:“没想到我这样不入流的私人游侠,也有这样的荣幸,能观赏秦小姐这样绝妙的舞蹈。”
秦雅君还以妩媚一笑:“能得到云先生的赞赏,真是三生有幸。”
姬承想,没想到云湛这厮也会说漂亮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云湛居然紧接着就把火烧到了他身上。
“不过我虽然身份低微,我这位朋友可是大大的了不起,他的祖先是位大人物呢。”云湛用赞赏的口气说。
姬承吓了一跳,想要阻止他,却又没能找到阻止他的理由。云湛已经接着说下去:“他的祖先是姬野,就是历史上燮朝的开国皇帝姬野,所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见鬼,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是说我长得不行么?姬承恨得咬紧了牙关。秦雅君淡淡地笑了笑,轻轻点头:“原来姬先生还是名门之后,真是失礼了。”
这“原来”、“还是”两个词无疑也包含着一点别样的味道,姬承虽然平素脸皮不薄,此刻也觉得脸上发烧,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云湛却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岔了开去。他只是和秦雅君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直到此次服务的时间结束。秦雅君优雅地表示送客,云湛招招手,领着快要睡着的姬承与小铭出去。
“你究竟又在查什么案子,非要拉我做挡箭牌!”姬承抱怨着。云湛这一手他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两次了,在需要和一些嫌疑人物交流时,就会想办法带上姬承。姬承那张温和而平庸的脸很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以此掩盖云湛的阴险真面目。
“我就不能怀着纯洁的目的来这里逛逛么?”云湛滴水不漏,打发掉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姬承。走出凝翠楼的大门时,夜『色』已深,深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过不了多久,冬天就将到来,不知道失踪的郡主石雨萱会不会冻坏呢。
这个所谓的歧视捕快的知名艺『妓』果然有问题,云湛边走边思考,歧视个屁。他先后用自己的身份和姬承的身份做了试探,并仔细留意秦雅君的神情变化——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对自己是个比捕快更低贱的游侠无动于衷,对姬承显赫的家世也只是出于礼貌接了句口。以此推断,如果有捕快上门,她也应当是类似反应才对,但她偏偏对安学武等人表现出了刻意的冷淡,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让那位叫做焦东林的捕快有机会发难,并有机会牵扯出尊贵的石隆,让他不得不喝酒直到『药』『性』发作。
可惜焦东林死了,云湛遗憾地想,也不知道是他不堪忍受石隆的控制、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还是石隆安排巧计将他灭口并伪装成刺杀。以眼下的复杂形势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云湛甚至越来越怀疑石雨萱的失踪不过是石隆的苦肉计,但回想起当天石隆的表情,还是觉得这一点不大像是在作伪,尤其石雨萱本人也绝非善茬,身上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父女俩还真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云湛得出了这个恶毒的结论。
看来是白天睡得太多,虽然已经是深夜,云湛却觉得脑子煞是清醒,各种各样的念头交织在一起。情况变得更复杂了,他想,安学武被陷害的事情本来是一桩意外,最后竟然七拐八拐又拐回到了石隆身上。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那么多的线头,每一根线都藏得那么深,我应该从哪一根开始挖呢?
当然可以面面俱到,每一条线索都过问一下,然而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不能迅速地找出切入点,也许石隆的阴谋都已经完成了。所以必须要认死一个方向,死缠烂打下去。这就好比和人群殴打架一样,当你寡不敌众甚至惨遭合围的时候,必须要认准对方的领头者不顾一切地往死里打。
但是应该从哪一处入手呢?云湛在街边一块石墩子上坐下,仰头看着天。今夜的天空浓云密布,月『色』都不是很明朗,星光更是显得晦暗难辨,这让他想起了安学武曾经指给他看过的“暗杀之星”。那是一颗把自己藏在主星光芒中的毫不起眼的小辅星,正如杀手们的日常行事,深藏锋芒,毫不张扬。但这一颗星一旦看准时间爆发,那一瞬间的夺目光华,将令任何人都难以防范。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子又出现了那种捉『摸』不定却又始终存在的不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对劲呢?他仔细回想着自己被石秋瞳赶鸭子上架以来的种种事端,不知不觉中,已经有好几个人丧生了。伍正文在自己面前『自杀』了,焦东林也在自己眼前以刺客的身份被杀死,每次好容易找到的线头就这样被……
云湛猛地跳了起来。他转过身,向着凝翠楼狂奔而去。
不管是不是巧合,凡是自己怀疑到的人,似乎都没有好结果。那么凝翠楼的艺『妓』秦雅君……他不敢多想,只恨自己是暗羽体质,只有暗月遮挡明月的时候才能凝出羽翼,没办法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飞起来。
来到凝翠楼门口时,正赶上一场热闹,主角是姬承,以及让云湛一看到就绕道而行的姬夫人唐温柔。唐温柔揪住姬承的耳朵,正在严厉地对他晓以大义,『妓』院里的人对此场面司空见惯,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倒是一些生客不明所以,四下打听。
“喏,那男的老喜欢来逛窑子,那女的是他老婆,不让他逛,那男的就总是趁着那女的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摸』『摸』自己来,那女的回家瞧不见人,也跟着找过来……”门口的大茶壶向客人们解释说,“哎等等,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