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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溪晚很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一句接一句,好像天荒地老也说不完。
林幸站在徐溪晚身后一点点的位置,看她一寸一寸擦那块石碑,温柔得不像话,简直像痴了一样。
这样的深情厚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徐溪晚与这位已故的旧人关系不一般,何况林幸对徐溪晚那样的上心,徐溪晚一点轻微的情绪变化,都能敏感地挑拨她的神经。
林幸只从徐溪晚口中听她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几次,料想母亲和她的关系不菲,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亲厚成这样,能让徐溪晚这么自然地跪在她的坟前给她擦墓,一点忌讳都没有。
足见林灵在徐溪晚心头的分量,估计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明知现在不是时候,可林幸的心里还是不合时宜地起了一点小疙瘩。
“小幸。”徐溪晚自顾自说完了,才记起招呼林幸,“过来,给你母亲跪下磕头。”
林幸闻言,立刻在墓前双膝跪地,对着林灵的黑白照片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妈”。
完全陌生的称呼,林幸活了十六年都没有机会这样叫过,猛地开口,有点不习惯,加上一路山路艰辛,喉咙干涩,那一声妈叫得,跟锯木头似的刺耳。
林幸磕完头,跪在那里,徐溪晚只顾着看墓碑,似乎遗忘了林幸的存在,直到跪了十几分钟,一阵山风袭来,林幸冻得慌,捂着嘴轻咳一声,徐溪晚才回头,“冷么?”
林幸说:“有一点。”
徐溪晚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林幸身上,“心意到了就行,别跪着了,地上凉,你如果生病了,老师泉下有知也不会安生。”
林幸听话地起身,就势蹲在徐溪晚身边,偎着她汲取一点暖气,“晚晚,你是我妈妈的学生么?”
“以前是。”徐溪晚开了一听自己带上山的啤酒,半听在林灵坟前,剩下的半听她仰着头,自顾自地一口气喝干,才说:“你妈妈,是我的中学老师。”
“原来我妈妈是老师。”
“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徐溪晚补充。
徐溪晚天生比常人狠戾,从不惹事,也从不怕事,她少年时长得好,一张脸为她惹了不少麻烦,曾经有一次被校外一个混混头子看上,那人带着一群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巷里堵她,本来以为几个大男人,搞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轻轻松松,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是个不要命的主,直接从书包里抽出一把西瓜刀和他们对着砍,砍断了其中一个混子的胳膊,吓得那群混混围着她,不敢上前。
徐溪晚边喝酒边把这件往事当故事说,脸上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林幸却听得惊惧,直问她:“后来呢?你有没有受伤?”
“当然受伤了,那可是五个壮汉,我又不是神仙。”徐溪晚呵呵笑了一下,“当时我的腰上被他们用匕首划了一道口子,肚子上也挨了他们一拳,不过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左肩被一个拿棒球棍的抡了一下,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嘿,我还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交代在那儿了呢。”
徐溪晚现在想来,那些人竟然没朝自己脸上揍,估计是那个混混头子特意提前交代了。
“结果呢?晚晚,你没事,对吧?”
“结果就是你母亲,我老师,及时赶到,报了警,救了我一命。”徐溪晚一边回忆,一边乐,“嘿,你妈和你爸也是因为这件事相遇的,可以说我还是他们俩的大媒人呢。”
林幸惊愕,“我爸爸是警察?”
“对啊,他是那一片的片儿警,也姓林,因为我遇上的那件事算是恶性治安问题,后来他们所好像出台了一个什么专项措施吧,总之他在我们学校那执勤了好几个月,借着职务之便天天护送老师下班,后来有了你,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呢,就商量着结婚的事。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婚没结成,他为人耿直,得罪的人太多了,终于被人报复,有天夜里执勤回来,在路上被人罩住了脑袋,乱刀|砍|死了。”
徐溪晚靠着墓碑喝着酒,回忆。
林幸的父亲就死在徐溪晚每天上学必经的那条路上,徐溪晚上学很早,还看到了没来得及收走的尸体。
脑袋被人用破麻袋布罩着,两只手都被反绑在身后,脚也绑的死死的,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身上被报复性地捅了十几刀,最厉害的一刀捅穿了肚子,血流成河。
这个案子当时震惊了整个市,那几个作案凶手不出三天就全部落网,为首的判了死刑,其余最少的也判了十五年,可徐溪晚还是觉得,这个世界对恶人太宽容,折磨死一个人,受到的惩罚竟然这样轻。
“当时老师已经怀了你好几个月,你父亲死了,你爷爷奶奶跑到学校去大闹,说老师是害人精,害死了他们的儿子,要老师偿命,闹得大了,校领导觉得影响不好,就逼着老师自己辞了职。”
其实这时徐溪晚已经被接去了徐家,后面的故事,都是她根据当年的新闻东拼西凑起来的。
徐溪晚走之前跟林灵告别,林灵挺着肚子,生活困苦,却很开朗,她说给肚子里的宝宝取名叫“林幸”,希望她一生都能幸运,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林灵说:“我的幸运宝宝要好好地长大,等她长大了,我要跟她说她爸爸的故事,告诉她,她爸爸是个英雄。”
林灵是个很乐观的人,受了打击永远都向前看。
林幸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林幸也不是个幸运的孩子,如果不是徐溪晚,她说不定都活不到今日。
徐溪晚去津岭之后每个月都给林灵汇款,某一天突然汇款失败了,她就预感到林灵出了事,可惜徐溪晚那年年纪尚小,没能力去打听林灵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后来,她回了国,有了能力,林灵也早就连尸骨都烂了。
徐溪晚短暂的少女时期,林灵是唯一一个给过她关爱的人,她在徐溪晚的生命中扮演了老师、朋友和母亲三种角色,时而俏皮活泼,时而又严肃认真,徐溪晚一个人冰冷得久了,心被林灵一点点捂热,也对林灵产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年少时,徐溪晚以为这是爱情,直到长大了,渐渐回过味来,才发现不过是对林灵这样一位亦师亦友又亦母的年长女性本能的依恋。
徐溪晚甚至没有来得及回报林灵什么。
林幸的十六岁生日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没有庆祝,只有祭奠,她知道这个世界有黑暗,没有亲身经历,不觉得痛,只是为他人的不幸感到遗憾,直到得知了父亲的死因,母亲的遭遇,这才体会到黑暗里绝望无助的痛苦。
“原来舅舅说的对,我果然是个扫把星。”林幸想,自己的母亲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真是名不副实,如果母亲没有坚持把自己留下来,她本该拥有一个美好平常的人生。
“你不是扫把星。”徐溪晚替林幸擦干脸颊挂着的泪滴,“小幸,你的降生就是你父母最大的心愿,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死换你的生,虽然你的记忆不是从快乐开始的,可是你也是带着爱与温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的母亲,她宁愿你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愿意用失去你来换取她所谓平安喜乐的人生。”
……
从墓地回到宾馆,林幸身心俱疲,她甚至在车上就已经睡着了,徐溪晚不忍吵醒她,手臂穿过她的腿弯,把她从车上横抱下来,抱进了酒店房间。
那天晚上,林幸做梦,梦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梦中,林幸终于能看清他们的正脸,他们手挽着手,在一片刺目的光明里对自己微笑。
“爸爸,妈妈!”林幸飞扑进他们怀里,父亲粗糙的大手摸着她的脸,母亲喜极而泣。
“小幸,爸爸妈妈虽然没能陪着你长大,可是爸爸妈妈爱你。”林幸听到母亲在自己耳边说,“还好,现在小幸很幸福,是个好孩子,爸爸妈妈很放心。”
林幸不知父亲是怎样的性格,在梦中,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胸膛宽阔,骨头很硬,手掌粗糙,摸在林幸脸上的动作却很轻柔。
那天晚上,好像林幸缺了十六年的父爱和母爱在梦中一下子被补齐,她不是那个害死父母的小扫把星,而是在父母相爱中诞生的幸运的孩子。
连她的名字也不是随意瞎取的,里面怀着爸爸妈妈最殷切的期待。
……
徐溪晚和林幸在这个偏远县城里逗留的时间有点长,徐溪晚带林幸去看自己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十六年间,城区进行过数次规划,很多原来熟悉的建筑已经被拆除了,不过县中学还在,正是暑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徐溪晚给看门的老大爷塞了两百块钱,得到进去参观的允许。
“原来你妈妈就在那间办公室。”徐溪晚指着老教学楼二楼的一道门给林幸看,“她小孩子性格,毛毛躁躁,经常赶着上班不吃早饭,没办法,我只好每天买两份早餐,有一份趁早读下课给她送过去。”
“你妈妈也会给我做莲藕排骨汤,她煲的莲藕特别香糯,我离开这里之后,跑遍全世界,也没迟到过那么好吃的莲藕。”
“还有那里,是她的宿舍。”徐溪晚带林幸穿过一道拱门,进了教师宿舍区,“我以前放假的时候经常赖在她宿舍里不走,然后她就让我帮她批改那些一摞摞堆起来的学生作业。”隔了十几年,徐溪晚回忆起来,仍旧历历在目,“批完了作业,她会给我做银耳莲子羹。”
林幸跟着徐溪晚走过宿舍区,心里泛酸,反驳:“你不爱吃甜的。”
“是啊,所以那么多甜食,我只吃得下去这么一碗银耳莲子羹。”
林幸看着徐溪晚脸上的笑容,心里没来由地慌了,她只知道徐溪晚不好甜食,却不知徐溪晚独独喜欢一道银耳莲子羹。
林幸想问徐溪晚,对自己的母亲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徐溪晚和母亲之间那么多回忆,你来我往,林幸甚至觉得自己和徐溪晚相处的这十几年都微不足道了。
像是宣告主权一样,林幸不甘心地去牵徐溪晚的手。
徐溪晚却抽了出来。
徐溪晚想的是,林幸已经十六岁,这种十指相扣的牵手姿势过于暧昧,已经不适合了。
可林幸看在眼里,只当徐溪晚在和母亲的回忆之地,连牵手都是对这里的亵渎。
这是母亲的故居,不该抱有这样阴暗复杂的心思,林幸就是忍不住。
林幸一直以为自己是离徐溪晚最近的那一个,谁知道一直很遥远。
徐溪晚心中怀念着的人,林幸估计自己占不到那人的十分之一。
……
林幸上学那天,是徐溪晚亲自送她去的。
平常林幸上学,司机接送她开的车就是普通大众,虽然经过特殊改装,可并不起眼,从没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连林幸他们班的学生都不知道林幸和徐家的关系,只是看她平时的吃穿用度,推测她家里应该小有资产,可看她家开的车子,又确时不怎么像有钱人。
这次入学和往日不同,声势浩大。
徐溪晚亲自送林幸去,开了三辆宾利车,前后两辆全是保镖,中间那一辆副驾驶坐着薛曲双,后座是徐溪晚带着林幸。
林幸不关注豪车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