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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沓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像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睡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
“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伴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啰!”
另一人插嘴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呢?牌呢谁捡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凋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炖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她便继续说: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枝拨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划着灰,一面犹豫地说。
“不过什么?不过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干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
蓦地像风一样卷到神殿后面去,一会儿,抱了一抱干柴出来。一面拨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昨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撅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我慢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在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汗,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做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的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你,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泥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