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黛茜把手帕不知扔到哪儿去啦,脊梁骨儿靠着椅背,脸望着上面的霓虹灯。大伙儿也跟着笑——张着的嘴,张着的嘴,张着的嘴越看越不象嘴啦。每个人的脸全变了模样儿,郑萍有了个尖下巴,胡均益有了个圆下巴,缪宗旦的下巴和嘴分开了,象从喉结那儿生出来的,黛茜下巴下面全是皱纹。
只有季洁一个人不笑,静静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着他们,竖起了耳朵,在深林中的猎狗似的,想抓住每一个笑声。
缪宗旦瞧见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竖着的耳朵,忽然他听见了自家儿的笑声,也听见了别人的笑声,心里想着:——“多怪的笑声啊!”
胡均益也瞧见了——“这是我在笑吗?”
黄黛茜朦胧地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从梦里醒来,看到那暗屋子,曾经大声地嚷过的——“怕!”
郑萍模模糊糊地——“这是人的声音吗?那些人怎么在笑的!”
一会儿这四个人全不笑了。四面还有些咽住了的,低低的笑声,没多久也没啦。深夜在森林里,没一点火,没一个人,想找些东西来倚靠,那么的又害怕又寂寞的心情侵袭着他们,小铜钹呛的一声儿,约翰生站在音乐台上:
“cheer up,ladies alemen!”
便咚咚地敲起大鼓来,那么急地,一阵有节律的旋风似的。一对对男女全给卷到场里去啦,就跟着那旋风转了起来。黄黛茜拖了胡均益就跑,缪宗旦把市长的手书也扔了,郑萍刚想站起来时,叉他进来的那位朋友已经把胳膊搁在那位小姐的腰上咧。
“全逃啦!全逃啦!”他猛的把手掩着脸,低下了脑袋,怀着逃不了的心境坐着。忽然他觉得自家儿心里清楚了起来,觉得自家儿一点也没有喝醉似的。抬起脑袋来,只见给自己打翻了酒杯的桌上的那位小姐正跟着那位中年绅士满场的跑,那样快的步武,疯狂似地。一对舞侣飞似的转到他前面,一转又不见啦。又是一对,又不见啦。“逃不了的!逃不了的!”一回脑袋想找地方儿躲似的,却瞧见季洁正在凝视着他,便走了过去道:“朋友,我讲笑话你听。”马上话匣子似的讲着话。季洁也不作声,只瞧着他,心里说:
“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郑萍只见自家儿前面是化石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的,他不管,一边讲,一边笑。
芝君和缪宗旦跳完了回来,坐在桌子上。芝君微微地喘着气,听郑萍的笑话,听了便低低的笑,还没笑完,又给缪宗旦拉了去啦。季洁的耳朵听着郑萍,手指却在那儿拗火柴梗,火柴梗完了,便拆火柴盒,火柴盒拆完了,便叫侍者再去拿。
侍者拿了盒新火柴来道:“先生,你的桌子全是拗断了的火柴梗了!”
“四秒钟可以把一根火柴拗成八根,一个钟头一盒半,现在是——现在是几点钟?”
“二点还差一点,先生。”
“那么,我拗断了六盒火柴,就可以走啦。”一面还是拗着火柴。
侍者白了他一眼便走了。
顾客的对话:
顾客丙——“那家伙倒有味儿,到这儿来拗火柴。买一块钱不是能在家里拗一天了吗?”
顾客丁——“吃了饭没事做,上这儿拗火柴来,倒是快乐人哪。”
顾客丙——“那喝醉了的傻瓜不乐吗?一进来就把人家的酒打翻了。还骂人家什么东西,现在可拼命和人家讲起笑话来咧。”
顾客丁——“这溜儿那几个全是快乐人!你瞧,黄黛茜和胡均益,还有他们对面的那两个,跳得多有劲!”
顾客丙——“可不是,不怕跳断腿似的。多晚了,现在?”
顾客丁——“两点多咧。”
顾客丙——“咱们走吧?人家多走了。”
玻璃门开了,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玻璃门又开了,又是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舞场慢慢儿的空了,显着很冷静的,只见经理来回的踱,露着发光的秃脑袋,一回儿红,一回儿绿,一回儿蓝,一回儿白。
胡均益坐了下来,拿手帕抹脖子里的汗道:“我们停一支曲子,别跳吧?”
黄黛茜说:“也好——不,为什么不跳呢?今儿我是二十八岁,明儿就是二十八岁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为什么不跳呢,趁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跳呢!”
“黛茜——”手帕还拿在手里,又给拉到场里去啦。
缪宗旦刚在跳着,看见上面横挂着的一串串汽球的绳子在往下松,马上跳上去抢到了一个,在芝君的脸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这是世界!”芝君把汽球搁在他们的脸中间,笑着道:
“你在西半球,我在东半球!”
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汽球上弹了一下,汽球碰的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的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汽球——破了的汽球啊!”猛的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的溜过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
“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到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的停住不讲了。
“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起来。
郑萍不作声,哼着: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地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哪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儿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地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地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厨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的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地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的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么没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的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支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最后的一支。
音乐才放送着:
“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的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咚的一声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象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象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象一只爆了的汽球似的。”
什么是汽球?什么是爆了的汽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的走进来。
“good 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johny!”英语:我为你感到非常非常难过,约翰生。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会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的,慢慢儿的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 ’t 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他。怔着。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 one 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 totne sa 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 one 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地,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