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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了。”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吧!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爸爸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地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明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地砌在桃树之上了。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地自然而然地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询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地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地白,是衙门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
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快爽: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地把眼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地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
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
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哪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夹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
低头丧气地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担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
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
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地捏了王老大的酒瓶——他从王老大的胁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喜欢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哪里还有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地接到手上一溜烟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
路上的人问。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地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一九二七年九月
第七章 蹇先艾()
作品简析
桃园是一篇以美和爱为主题的,发表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作者以抒情的笔调描绘了贫家父女之间的情感。作者注意开掘人物的心灵世界,在写作中应用了西方现代派的一些技法。小女孩始终只有心理活动,作者用意识流的手法表现了这一心理过程。景物描写,也明显的带有主观的感觉色彩,给人以一种新鲜的、强烈的感受。语言凝练,风格清俊淡雅;但有时也失于晦涩。
蹇先艾(1906—1994),贵州遵义人。笔名罗辉、赵休宁、陈艾利、蔼生等。中国现代着名作家和诗人,其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歌、杂文、翻译和文论。他生于清末名门,民国20年毕业于北平大学法学院。五四运动之后,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他的作品文笔简朴,乡土味浓,步入文坛不久,就受到鲁迅先生的关注与鼓励,认为是当时的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学创作很早就产生过国际影响,早在1929年,他的初秋之夜就已被前苏联文学界译成俄文。着有短篇集朝雾、一位英雄、酒家、还乡集、踌躇集等,散文集有城下集、离散集、乡谈集、新芽集、苗岭集等。
在贵州道上
多年不回贵州,这次还乡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势的险恶,真够得上崎岖鸟道,悬崖绝壁。尤其是踏入贵州的境界,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三个山峰相并,仿佛笔架;三峰之间有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沟内活活地流,却望不到半点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一两尺宽的小路,恰容得一乘轿子的通过。有的山路曲折过于繁复了,远远便听见大队驮马的过山铃在深谷中响动,始终不知道它们究竟来在何处。从这山到那山,看着宛然在目,但中间相距着是几百丈宽的深壑,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达到对面。甚至于最长的路线,从这边山头出发是清晨,到得对山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常常酝酿着阴霾,山巅笼罩着一片一片白縠似的瘴雾,被风袅袅地吹着,向四处散去。因为走到这些地方,也许几天才能看见一回太阳;行客则照例都很茫然于时间的早晚,一直要奔波到夜幕低垂,才肯落下栈来。
在贵州界内最称险绝的是九龙山沟,羊角,石牛栏,祖师观这几处,都是连绵蜿蜒的山岭,除了长壑天崭之外,石梯多到几千级。从坡角遥望耸入云端的山顶,行旅往来宛如在天际低徊的小鸟,更没有想到自己也要作一度的登临。
走到这一类的山谷之中,不用说行装累赘的搭客要发出“行路难”的叹息来,连筋强力壮的轿夫都裹足不前了。这是走旱路很普通的情形:每逢路不好走,轿夫们照例要请乘客让轿的;让轿当然不是客人所乐意的事情,偶一为之还能照办。于是他们便有了第二种偷懒的办法,就是“换加班”——另外找人来替抬。换加班在他们的经济上自不免要受些影响,不过身体方面总算少吃了若干的亏了,这不能不说是得可偿失的妙法之一。至于这班抬短路的,——他们叫做“加班匠”——随时在小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