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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时穿着白色的蕾丝裙子,围着卡其色的麻布围裙,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拿着抹布,到处找能垫桌脚的东西。最后你可怜兮兮地坐在阁楼一地灰尘上,还眼巴巴地看着我,神情像极一只饿了三天的流浪猫。”
乔伊顿了顿:
“以至于我没办法不去完成你的心愿。”
李文森:“……”
谁眼巴巴地盯着他?
她当时只是在思索如何把乔伊从那扇废弃的屏风前挪走,她好把那扇屏风清出去。
“那你也不能用世界文化遗产给我垫桌脚啊。”
“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财产。”
乔伊微微偏过头。
他漆黑的碎发就在她耳朵边上,微沉的声线,仿若在她大脑深处响起,轻易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而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
“……”
隔着一层磨砂一般的薄膜,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色书皮的右下角,有人用烙铁烫下的金色字体,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正是《死灵之书》的作者,阿拉伯诗人阿卜杜…阿尔…亚斯拉德的话——
那永久的存在不会死去。
但在怪异的永恒中,连死亡也会死去。
……曹云山用蘸水笔写在他那本《死灵之书》扉页上的,也是这句话。
两句话应当是一模一样的。
但不知为什么,李文森总觉两者之间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其中几个单词似乎被替换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一点不同。
乔伊那句淡淡的“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像浪涛翻涌起海底的沉船似的,在她深不见底的意识之海里炸响。
一些陌生的片段,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
深夜,白窗帘,紫丁香。
她坐在一扇黑色的窗户上,裙摆长长地垂落下来,是浓稠黑夜里一抹桔梗的颜色。
身后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
而她恍若未觉,只是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繁星。
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环住她。
“我听见你点蜡烛的声响,就知道你又在梦中独自来到了阁楼。”
乔伊把她的长发拨到一边,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在想什么?”
“……”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上一抹浅淡的微云,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乔伊却像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把那截快烧到她自己的白蜡烛从她手里取出来。
“这是个坏习惯,文森特,很坏很坏的坏习惯。”
他把蜡烛掐灭在一边的窗框上,握住她的手指,淡淡地说:
“你总是想要损坏我最重要的东西,却忘了,私人财物神圣不可侵犯。”
……
这绝不是她昨天梦里的内容。
昨天晚上匪夷所思的梦境她还没敢理顺,今天脑海里又多出了陌生的片段……这些似真非真的暧昧,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梦境的遗留?
如果这些真的是她潜意识产生的梦,事情就大发了。
但如果,这些都不是梦……
就让她直接从七楼跳下去吧。
……
李文森坐在地上,慢慢地捡起散落的小刀,大脑却在飞快地旋转着。
那条桔梗色的裙子是她在摩洛哥买的,早在来中国之前,就被她一并寄给了非洲一家垂死贫民收容所。
而那扇黑色的窗子如此眼熟,分明是她和乔伊在剑桥的小公寓。
综合这两项,这个场景如果真的发生过,那么发生的时间,应当在……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乔伊低低的声线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像平静的湖面上落下一片落叶似的,瞬间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李文森蓦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乔伊灰绿色的双眸。
中国与犹太的混血赋予他精致的相貌。那双别致的眼眸,苍白的绿色里带着一抹鸽子灰,就像十九世纪灰白照片里的香舍丽舍大街,是一种陈旧的透彻。
“你又发呆了,文森特。”
眼眸的主人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我距离你不过十公分,你却足足走了四分钟的神……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我是在隔着一段真空与你说话一样。”
乔伊微微垂下头。
他离她那样近。
近得,她可以看见他瞳仁里的墨色水纹。
他的声音又那样轻,唇间的气流拂过她的脖颈和长发,不像是在与她交谈,倒像是在……
亲吻。
“这种严重的忽视行为已经发生过多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向你提出抗议,抗议……”
“抱歉。”
李文森站起来,从他刻意营造的暧昧气氛中狼狈脱身:
“我去放个书。”
……
乔伊看着她镇定的背影,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直到李文森走到冰箱边,打开冰箱下的速冻层时,才淡淡地提醒道:
“你拿错了。”
李文森:“……”
乔伊走到她身后。
他拿着那本《死灵之书》,修长的手臂从她蝴蝶一般的叠纱衣袖下穿过,虚虚地笼着她的腰。
微微俯身的姿态那样亲昵,宛如拥抱。
……
李文森僵硬地站在他怀里。
他与冰箱之间隔着一个她,慢慢地拉开冰箱下层的抽屉,下巴点在她的肩膀上,一触即离,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蜻蜓点水般掠过。
“刚才我就想提醒你,你手里拿的一直是修复纸。”
他轻声说:
“但显而易见,你今天不大想理我。”
“……”
他身上清淡又馥郁的香气蔓延开来。
山间的清风从窗口灌入,漫山的雪松在风里起伏,而云朵层层地铺叠在山谷之上,是一抹山吹茶的颜色。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岗。
……
那些梦境又来了。
黯淡的天光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伸来,轻轻揽住她的腰,把她从危险的床铺边缘拖到他的怀里,像搂小猫似地搂紧。
每个夜晚,每个夜晚。
就像夜晚从来不曾过去一样。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下一秒,她敏捷地一弯腰,从乔伊手臂下钻了出来,宽大的袖口拂过一边镶嵌珍珠的透明玻璃花瓶。
花瓶滚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进了茶几底,几支细长的兰花从花瓶里洒出来。
“我等下要出去一下。”
她镇定地捡起地上的兰花,却顺手插。进一边的高脚杯:
“我要约放射科的人给我做一个磁共振……我大脑的某一部分可能发生了病变,最近一直在出现一些很可怕的幻觉。”
“可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乔伊望向窗外:
“你答应了我今天陪我做游戏的,不能食言。”
……哦,还有这一茬。
她原本还打算想一想对策,但是被乔伊只是靠她近了一点,说话声音低了一点,她的思路就成了浆糊。
别说对策,连这件事都忘得彻底。
“但我觉得客厅不是一个好地方。”
李文森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我们在客厅里的谈话视频会被伽俐雷上传到它的云端,说不定沈城哪天就调出来看了,要么我们迟一点约一个咖啡馆?”
去咖啡店是李文森的老套路。
ccrn附近的咖啡馆到处都是她的中国校友,光打招呼就能打一天,在那里,她能找到一百个理由回避他的问题。
“不用那么麻烦。”
乔伊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担心它的眼睛太明亮,我三分钟就可以把它弄瞎。”
“……”
一直在一旁勤勤恳恳擦桌子的伽俐雷当场憋住了眼泪。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办法,也可以把场所换到公寓里任何一个你喜欢的角落。”
乔伊轻快地说:
“你昏迷的两天,我不仅把冷气管覆盖到了我们公寓所有地方,还在四十八个角落里备好了坐垫、红酒、咖啡和你喜欢的零食。别说阁楼,就算你想去屋顶聊,我也能奉陪。”
……
麦芽糖色的夕阳透过薄纱似的亚麻窗帘,乔伊的影子斜长地投落在她脚边,像一抹未干透的水渍。
李文森慢慢地收回拿包的手:
“你是不是早就预备好了今天这一出?”
“当然。”
“我有没有后路?”
“没有。”
乔伊坐在钢琴边,毫不遮掩他的愉悦: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文森特,尤其是对你。”
……
十分钟后。
两人对坐在阁楼木质棋盘的两侧,李文森凝视着高脚杯里伶仃的几支兰花,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还等什么呢,我们开始吧。”
她把一支黑色签字笔放在西洋棋黑白色的棋盘边。
棋盘格子是她用蘸水笔在木头上画出来的,上面还残留着他们上次未竟的棋局,乔伊的骑士站在她的皇后边,仅用一个步卒和一架王车,就将死了她所有的军队。
李文森的手指忍不住敲了敲棋盘的边缘。
这个男人聪明到令人害怕。
她即便再与他一起生活十七年,也未必能猜准他每一个举动的目的。她的挣扎就像孙悟空和如来的斗法,除了给他增加游戏的情。趣,根本没有意义。
“你不用紧张。”
乔伊双手放在棋盘上,十指交叉:
“我不会问过于尖锐的问题,也不会太过涉及你的个人**。”
“比如?”
“比如一个你欠了我七年的自我介绍。”
乔伊抬起眼,别致的灰绿色眸子里落下夕阳的颜色:
“文森特,你叫什么名字?”
……
远处松林的声音,浪潮一样袭来。
李文森坐在木色画框一般的窗户底下,慢慢拂去棋盘上散落的灰尘。
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这算是什么问题?”
“我认识你七年却不知道你叫什么,这确实算不得什么问题。”
“李文森。”
李文森抖了抖衣袖:
“我叫李文森,李树的李,文字的文,森林的森,我的证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有哪里不明白的可以去问维基百科或新华大字典……”
“我是说你曾经的名字。”
“啊,你说这个。”
李文森打了一个响指,走到一旁随意堆叠的旧书堆边,目光在一本本残缺的书籍上上逡巡着:
“我上次是不是漏了一本笔记本在这儿?我曾经的名字太多了,现在一时回忆不起。但以前我在这本笔记本上罗列过,可以直接翻给你看。”
乔伊看着她在一堆比她人还高的故纸堆里挑挑拣拣,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她时而俯身翻找,又时而踮起脚尖去够她够不到的书籍。
就是不正面他的问题。
乔伊垂下眼眸。
他慢慢地拾起棋盘上一枚黑色的皇后,忽然轻声喊道:
“安——”
“……”
李文森倏然转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