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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众人除年岁最长的张轩外;最多不过廿五之龄。以五岁启蒙开始算起;抛去十年通读记颂四书五经等经典文章的时间,大多数人剩下的时光,都消耗在了八股文章与的练习上。即便有诗会文会之类的机会与同窗和其他读书人一起游玩赏乐、投壶抚琴、写诗作画陶冶情操;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可以为自己驳个才子名声的“正道”上。
除了琴艺确实不错,看起来也真心喜欢弹奏的张轩外,怕是二十七人中再无一人看过东汉文学家蔡邕所著的琴操与唐朝吴兢所著的乐府古题要解。
更不会知晓其中所述四善九德;到底是哪四善;哪九德。
而唯一可能知道的张轩,却不在刘拂的问询范围内;方才还被众人夸赞琴艺的他;连抢答出风头的机会都无。
不说他们;便是博闻强记如刘拂;若非当年作为天子伴读;从礼仪杂艺到诗书礼乐都需要培养;也不会掌握这许多技能。
因着无人作答,场面一时很是尴尬。
向跃跃欲试的皇太孙抛去一个“且住”的眼神,在对方乖巧闭嘴;又饶有兴致的注视下;刘拂清了清嗓子。
“无妨。”刘拂的语气十分地云淡风轻,“若你们什么都能答上,我这个先生才真是没有了存在的用处。”
众生面色微窘,一致低头应道:“请先生讲解。”
就连刚刚因一曲佳乐大受追捧的张轩,此时也不得不跟着同窗一起低头受教。
刘拂也不再给他们难堪:“所谓四善,即‘苍、松、脆、滑’。而九德,则是‘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既已知四善九德为何,便再来答方才的问题吧。”
一番思索后,吴灏澜第一个答道:“学生忆致雅兄方才所奏,曲中尽是春日朝气,清新怡人舒缓自然,想是不合‘苍劲、脆爽、古朴’之意。先生所说,应是除了‘苍脆古’三味外的其余二善八德。”
在他答完后,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眼见着大多数人意见都与他们相同,刘拂点了点头,收住问题不再点人回答。
“大家是否都是如此觉得的?”
不论是因为真心觉得如此,还是因拿捏不准刘拂心思,亦或是不好扫了吴灏澜等人的面子,除周行等人,其余书生都点了点头。
见到众人反应,刘拂才转而面向张轩:“张同学是行家里手,可有不同意见?”
此时若有不同意见,不异于直接拆了一直帮助他的吴灏澜的台。
在刘拂问出这个问题,和听到他人回答后,张轩就已备好了刘拂会借此发难。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轩对琴艺了解颇深,且吴灏澜的说法虽有小错,却也能够解释,是以并不惧怕,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众人看刘拂一再询问,便知答案有错。
可正如刘拂方才所说,他们虽不忿刘拂小小年纪便为人师,但到底彼此间还顶着学生与师长的名分,答错也不丢人。
“还请先生指摘。”
张轩与吴灏澜对视后踏前一步,拱手和声道:“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虚行,学生所答若有错处,还请先生直言。”
这张轩,真是深谙钻营之道,三言两语间不止树立了自己的形象,拉进了跟同窗间的距离,还将本就惹得人心躁动的小先生推到了对立面。
不论他今日比试是输是赢,都已占尽了便宜。
可是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占尽先机呢?
刘拂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拍琴案,蹙眉厉声道:“白往黑归!不求甚解!”
见被斥责的众人一脸愣怔,刘拂冷声道:“此事虽小,却不得不论。诸君苦读多年,莫不是反而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都置之脑后了?!于音乐品鉴一道上,本无对错。仅听你们的答案就可知晓,尔等根本不懂四善九德之真意。”
“可有一人想过问问我,四善指何,九德指何?”
她缓下声音,叹气道:“你们唯一的错处,是将不通之处说文解字,强作解释。”
“我知晓你们对我年岁存疑,可曾想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可曾想过你们来书院读书是为了汲取知识。”
“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而对书院的先生心生芥蒂,坏的将会是虚心向学的心。”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们可是忘了韩愈之师说?”
刘拂双手抚于琴上,抬起下巴直视台下抿唇僵立的众人,挑唇轻笑道:“按着本性,我本想说随君来去。可刘某既担了个先生的名分,就没得挑选学生的道理。这六艺一科,诸君各个得来,非丧病白喜事不得告假。”
她轻舒口气,重新回复气定神闲的模样,左手按弦右手拨弹,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轻拢慢挑,看也不看面色各异的学子们。
站在最前面直面刘拂的张轩,脸色已然大变。
而他身后的一众人等,眸中的沉思亦被诧异取代。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琴音不过刚起,少年人们却都已痴了。
秦恒扯住身旁谢显的袖子,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开开合合,哪怕有千言万语都不忍吐出哪怕一点声音,只怕扰了琴音。
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紧紧闭着嘴,痴痴望着台上的刘拂。
第一百二十一章·高山()
第121章
琴声铮铮;抑扬顿挫意味无穷;闭目细听;高山巍峨似在眼前。
便是最年幼的刘昌;也在音调起时听出这是一曲高山。
在一声长啸般的琴鸣后;默然伫立的学子们都睁开了眼睛;他们情态各异;有的心绪翻涌面红耳赤,有的神色怔忪深觉自身之渺小宇宙之无穷,全是被这一曲勾出了无限思绪。
站在最前方的张轩即便没有看到同窗们的神情;也已知道自己输了。
好在先生强过学生,本就是应当的,他虽未能出个天大的风头;却也在刚刚博得不少风光。而且张轩抬头望着台上的小先生;心中一半惭愧一半不自在。
是羡是妒,连他自己都闹不分明。
十六岁;他十六岁时刚获了县案首;一朝由农户之子成了县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正是最少年轻狂志得意满的时候;对未来有着无限期限。
可即便他廿岁中了乡试透明;曾是书院中的头一份;可在周行方奇然等新生入学后,就再保不住这份荣耀。
那抱团同来的四人中,就是出身最差的谢显;也比他强上不止千百倍。
本以为这小先生本身才学全是虚耀;借着几家公府的名头混进书院,是以山长才会让他教授六艺这种排不上名号的杂课,却不料自己低估了对方,也误会了山长。
张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自觉地被琴曲吸引,忘乎所以。
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自矜自负,又是自卑自怜,在琴声中被那大气雄浑的意境引动,竟不觉红了眼眶。
及至最后,一声如金石相击般激昂的长音响起,如抒怀长啸使人气血翻腾壮志勃发,直击胸臆。
张轩兀地睁大眼睛,僵硬地抬手抹去通红眼角趟下的泪痕。
琴音渐渐消散时,从自己构造出的幻境中醒来的众人才恍惚地发现,他们并非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是立在晋江书院的花园子里。
高山一曲共分八段,一为嵩岳峥嵘、二为昆仑嶻嶪、三为天空独嶂、四为霞起群峰、五为晴岚积翠、六为暮烟凝紫、七为蹑履思登、八为振衣怀啸。
此时一曲已毕,张轩心中尴尬非常,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行认输,好留个面子。
他踏前一步,拱手弯腰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再起的琴音打断。
“先生!您”张轩猛地抬头,直视刘拂,面上满是惊疑。
不止是他,便是连周行等对刘拂性情熟知的人,也不觉变了脸色。
那琴声一转,从巍峨山巅转入浩渺无垠的水域,竟是直接由高山之尾接上了流水。
不提张轩等爱琴之人,其余学子虽只是薄晓音律,却也知道自唐之后高山流水便已分为二操,前八段为高山,后七段为流水,再无人合而弹之。
而他们的先生
竟是重和了这二曲!
刘拂心神已全溶于指尖思弦,对台下学子的惊讶全然不知。她双目轻阖,沉浸于琴意之中。
离她最近的张轩将刘拂神情全看在眼中,在看清她脸上自然而然的欣喜陶醉时,心中猛然一惊。
他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弹奏出整首曲子时,也是这般发自内心的欢喜。
正当张轩陷入沉思时,刘拂指尖轻颤,已转了曲风。
若说方才她的琴声,是江河湍急于礁石奇绝处激越奔流,最终注入汪洋,浩浩然不可复止,尽归于茫茫。
那此时,仅用辛弃疾的一句词便足够形容。
泉上长吟我独清,喜君来共雪争明。
一词以蔽之,从容自在。
曲毕,余音袅袅随风远去。学子们默然伫立,久久不能言。
刘拂所奏,正是俞伯牙会钟子期时所作高山流水。
除张轩外,其余学子即便只是薄晓音律,却也知道自唐之后高山流水便已分为二操,前八段为高山,后七段为流水,再无人合而弹之。
除了高山琴谱在经年累月的传播中有所遗漏外,还因为二曲一势雄浑一势辽阔,其中意味虽有共通,但相差极大。能在曲音不断的情况下顺其自然转换心境的人,世间少有。
可今日,用精妙技艺与引人入胜的意境奏出此曲的,不过是个少年。
“先生,致雅自愧不如。”
想起自己的身份,刘拂将“年岁尚轻已属不错还有很多进步机会”之类安慰用的套话全都吞了回来。
她垂眸望向张轩,淡声道:“不论读书还是其他,不忘初心才是最重要的。”
张轩闻言如遭雷殛,方才沉浸于琴意中时朦朦胧胧触摸到的想法,瞬间明晰起来。
是从何时起,最初对抚琴的热爱,全部转化成了炫耀与争锋的手段?
见他似有所悟,刘拂收回视线撑地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所有人:“今日咱们的课,便从这四善九德起。”
***
及至下学后,本该准备下堂课的刘拂揽住了周行。
刚刚起身的周行闻言,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和期待:“先生,您唤我?”
亏得郑荣不在午班,不然见到周行这般恭敬有礼的样子,只怕要惊掉下巴。
初来京时,刘拂还与周行一同在将军府上住过数日,两人还能日日见面;后来徐思年回了金陵立牌坊,刘拂便搬去与谢显同住,相聚的时间比之之前在金陵就已少了许多;而在来晋江书院的事敲定后,刘拂就已搬入书院提供给先生的房舍,自此之后,就很难再见。
想起方才少女眼中颤动的几不可查的情意,周行只觉一颗心都软成一片。
刘拂先向着秦恒等人点头示意,留下他们想要回避的脚步,才重新看向周行:“阿行,你加冠礼如何筹备的?赞者大宾可都请好了?”
在她的余光中,皇太孙跃跃欲试的神情完全无法忽视。
第一百二十二章·东房()
第122章
刘拂悄悄向秦恒眨了眨眼。
得到她示意的皇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