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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未说完,就被之前精明的那个打了脑袋。
深知读书人傲气的刘拂,全可想出那是怎样一副尴尬局面。她大笑不止,一口气没调匀,本就因上山而剧烈起伏的气息,就这么走差了。
她躬身撑着抽痛的腰腹,眉心微蹙,唇角的笑意依旧没有消散。
打从来了此世,就再不曾远游过,便是现在的身体不如当年康健,也比只知死读书的书生们强上许多。
见后生们眼中满是喜意,刘拂想起他们刚才的话,又是好笑又是腰痛。
想来附近不止有木棍,也会有挑子,是狼狈地被背上山去,还是体面地被抬上去,全看赏钱能给多少。
别处还好,这座山头,就不能投机取巧了。
摆摆空着的手,刘拂笑道:“你们先上去吧,将酒送上去后,再下来替我们引路就是。”
这次后生们浑朴面容上的沮丧,比刚才的喜意更浓厚了。
之前没有多想的周行将他们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立时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撩起下摆束在腰上,周行走至刘拂身前,扎了个马步。
正准备让他扶自己去一旁大石上坐会儿的刘拂愣了愣:“三哥?”
“我背你上去。”
看着青年宽阔的后背,感受到周行的郑重其事,本该干脆拒绝的刘拂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犹豫,不过仅在一息之后,刘拂还是摇了摇头。
“三哥,我无妨的,稍些片刻就好。”
不论是为了过往还是未来,她都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
在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前,刘拂喊住周行,又理了理因爬山而略显凌乱的衣衫。
趁着对方扭身掸落袍角灰尘的间隙,刘拂偷瞄了周行一眼,见他神色中并未有什么积郁,也就放下心来。
不论如何,方才她都太不给他面子了些。
刘拂轻咳一声,抬手道:“三哥,请。”
周行也不再问平台上到底有何妙景,亦不问让她热切期盼相会的人身在何处,只在应声后微错一步,护在刘拂身后。
山路陡峭,若有个万一,也好保她无忧。
正胡思乱想间,周行已随着刘拂的脚步踏上平台。
看着不远处茕茕孑立的白石墓碑,周行微愣后猛地低头看向刘拂。
“这是”
“这便是我带你来见的谪仙人。”
刘拂去一旁草棚前取过后生们早已备好的清水布帕,行至墓前,轻手轻脚地擦拭起来。
“古今诗仙,唯太白。”
刘拂回头,对着僵立的周行抬了抬下巴:“三哥,你侧耳听。”
采石矶水湍浪急,便是在山腰上也能听到远处破涛汹涌。
“采石江边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刘拂抛下布帕,拾起一尊倒在坟茔不远处的小小酒瓮。
她轻吹口气,吹去瓮上浮灰,又嗅了嗅沁入泥胎中的酒香。
“顶尖儿的金茎露,可见上个来祭太白的书生,身家不薄。”
金茎露虽妙,却比不上宫中珍藏的九丹金液万一。
若真是御酿的味道,他们可是白跑了一趟。
东宫起居注记,太孙曾于建平五十五年归皖祭祖时,远绕当涂。
大延仁宗皇帝起居注记,圣上甚爱诗仙,得散落诗篇后手不释卷,彻夜研读。
太白一生七至当涂,更是葬在青山西麓。
他们守株待兔,定能守到太孙撞柱。刘拂将小瓮端端正正放在碑前,暗自道了声罪过。
太孙他属牛,不属兔。
只盼他却如史书所记,莫让她对牛
罪过罪过!
第八十四章·太孙()
第84章
在刘拂泼一杯喝一杯地与诗仙斗掉大半的酒后;终于等来了那只她久候的兔子。
此时已是她与周行上山的第三天清晨。
太白墓前的酒气;几乎能氤氲成如有实质的雾气;将猝不及防上山瞻仰先贤的人迷醉。
刘拂举起小坛;倒出最后两杯汾酒;先泼一杯于地;后自饮尽另一杯。
“青莲先生;去岁江南雨水不丰,这山西亦是大旱,此酒比之前些年头的窖藏;多了许多人味儿。”
“再如何天灾人祸,也绝不了淼淼汾河酒酿香。”
“只要不是饥不果腹之时,这人呐;就总会苦中寻一乐像咱们江南不到去岁那般无米下锅时;也从未断过绍兴黄、女儿红。”
“酒能近人情,又能明人目;也难怪青莲先生如此爱酒。”
便是以她的酒量;连饮三日也已醉眼醺醺;神颠魂乱。
而素来酒量不佳的周行;仅坐在这满是酒香的山间;哪怕丁点酒星不沾;也早早就醉倒了。
无人应和的刘拂站起身,眺望天尽头日月同辉之景。
初春清晨的山间清静宜人,连虫鸣都无;静得刘拂能听清周行的呼吸声。
还有远处草木擦过衣摆的声音。
这么早上山的;不做他想。
刘拂抬脚踢了踢周行腰间,躺在稻草堆上抱着酒坛酣睡的三公子转了个身,恍若无觉。
见他背向篝火睡得正香,一张俊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刘拂这才放下心来。
周行醒着,仅凭他的皮相才华,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补,足可在头回打交道时遮掩住他的臭嘴。
但他既醉着,那还是藏好他的脸。
太孙头遭出宫,想来认不出周行,但他身边跟着的人,却不一定认不出这个混世魔王。
想让明主重视自己,不说三顾茅庐才出山,好赖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
听着脚步渐近,刘拂又替自己与太白斟了两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绵软的山西特产,换上了山东带来的景阳冈。
坛口方开,浓烈酒香便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既醉。
刘拂小小嘬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舌尖落入胃底,让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气氤氲出的雾气却是更浓厚了。
“这山东的酒,人情味儿就更足了。”
将酒瓮凑到鼻端,刘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着凌冽的山风,格外醒神。
“山东颗粒无收,却仍有去岁新酒可饮啧,也难怪这花了我一百个大钱的烈酒,一闻就能醉人。”
衣摆拂过枯叶的声音微顿,又恢复了前进的步伐。
脚步声有三,除了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虚浮非常,一听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养出来的四肢不勤。
而这天下,再无比大延秦氏更富贵的人家。
“喲,这初春寒夜的,竟还有人来陪您。”刘拂向着来人举了举杯,仅从仰躺着的姿势坐起,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大胆!”
她揉了揉耳朵。
这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公公。
“嘿!”刘拂蔑笑一声,“这位兄台,还是管管你家仆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仆从骄纵,旁人只会说主家调。教无方。”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对着太孙嫌弃宫中的规矩。
站在不远处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除了身弱体虚的太孙与陪侍太监外,第三个人便是早前送刘拂二人上山的机灵后生。
后生急道:“莫吵莫吵,绕到李先生清净就不好了。”
想来护卫太孙的大内侍卫,此时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只要她有丝毫不轨之处,就会立毙于此。
刘拂丝毫不怵,反倒十分张狂地向着太孙望去。
正看到一个锦衣鹿皮靴、银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脸凶相的小太监。
面对刘拂的放肆,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眼中甚至还藏着好奇。
太孙果真人如其庙号,仁善的很。
刘拂挑眉点头,说出口的是致歉的话,却带着满满的自得:“是某轻狂了。”
但毕竟是被当今亲手教养长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
少年姿势生疏地拱手:“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处”
刘拂接过话头,轻笑道:“兄台你来为何,小可来此,就也是为了何。”
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坛子,又指了指仍在睡梦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这兄弟想来酒量浅,我拐他来作陪时便想好了,恐会落得个对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这场缘分。”
捡起个早就洗刷干净的小杯,凌空抛给太孙,刘拂笑道:“兄台可要尝尝我带来的酒?”
但凡是个有点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酿中间,都无法拒绝这个建议。
太孙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个头遭出宫独自办事的少年郎。
即便娘胎里带着体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想起起居注上太孙亲手拆装西洋钟的记录,刘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
她透过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实在不怪并无太多人情往来经验的太孙过于轻信,实在是她此时的形象足够哄人——对一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祭拜诗仙的少年来说,此时轻狂不羁又颇有礼节透出与年岁不同的文采与见解的自己,可堪称是有着最讨太孙欢喜的形象。
狂放却不粗莽,放荡却又心怀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
不得不说,倾慕李太白的人,定会爱她这一口。
***
与刘拂所料地不错,太孙在祭奠过青莲先生后,便试探着问刘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儿”的感慨所谓何来。
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卫回禀,刘拂装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随口妄言,扰了兄台登山的雅兴。”
太孙撵着酒杯,轻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初醒时就能青莲先生驾前听到兄台大论,可谓不枉此行。”
这是有意试她了。
刘拂不带丝毫慌乱,侃侃而谈:“兄台且看。”
她将身遭酒坛一一打开,介绍着各地美酒,与她收来的价钱。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廪足而知礼节山东乃圣人居所,文脉所在,又岂会在百姓困苦饥肠辘辘时,造这百文钱可买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这酒劲越醇厚,就越是耗费粮食。”
其余各地的佳酿,皆是当地特产,且价钱极贵,近乎景阳冈酒的十数倍。
太孙轻啜一口,蹙眉沉思。
今年大旱,山东确实与别处一同上报灾情,请免税负。
世间仅有刘拂一人知晓,山东巡抚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趁机中饱私囊,滥收苛捐杂税逼死百姓一事,最后可是祸及九族。
自幼学得便是治国之道,哪怕知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在太傅太师等人的教导下,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年从未想过,原来见微知著可如此解。
他暗自记下山东的不寻常之处,平生头遭强硬地挥退了劝阻的太监,学着刘拂的样子尝遍百酒,毫无顾忌地倾吐所思所想。
两人就这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当空。
于太孙而言,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喜悦,从未试过的与人意趣相投。
是以直至临别时,格外的不舍。
已熬了三日的刘拂倚在酒坛上,笑着向不得不离开的太孙挥手道别。
“我姓秦”到底不愿编个名字相骗,太孙抿唇,微顿,“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是江南哪处人?”
他们谈天说地,却是连姓名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