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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厨房又送来一锅汤,为两人舀了出来装进青花小碗中,“大人,今日厨房红枣用没了,方才下着大雨,未来得及买。您吩咐的茯苓乌鸡汤,少一味红枣。”
他摇摇头,“无事。”
等下人分了汤,沈青辰看了看自己的碗,冒着热气,汤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清油,点缀着几粒枸杞。浓郁的鸡汤香味儿扑鼻而来。
青辰正要舀了汤来喝,宋越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吹凉些再喝。”
她带着羞意点头,等吹凉了些,喝了一口,只觉味道醇厚,唇齿留有浓香。热汤仿佛流向了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上下都暖了。
“好喝吗?”
“好喝。”
“那就多喝点。”宋越淡淡道,“对你好。”
沈青辰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对着诱人的鸡汤只道了声好。
二人用完了膳,宋越把沈青辰送到大门口,吩咐了马车送她回去。
这时正打大门外走来一人,穿着身秋香色的右衽长袍,身上湿了一半,见了他唤道:“子望,今日这雨下了三回,可是把我淋坏了。这位是……”
“我的学生,翰林院的庶常,沈青辰。”宋越说着,为他们二人介绍了一番。
原来这人名叫周世平,生得其貌不扬,与宋越是同乡,两人打小就相识了。不过他官途并不若宋越通顺,此前只是浙江的一个知县,这些日子刚被调回京城,拟任七品工科给事中。
周世平刚到京城,还没落脚之处,就住到了宋越的府里,私下里不按官职叫他阁老,只唤宋越的表字子望。
“你这小门生还挺……”他微眯着眼端详着沈青辰,话说了一半又不继续说了。
沈青辰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之意,让人有些不太舒服。
宋越微微皱眉,“挺什么?”
周世平讪笑,“没什么。”
“马车备好了,上去吧。”宋越转向沈青辰道。
“谢谢老师。那首诗……老师可否先给我?”
宋越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了纸张,交到她手里。她收好了东西,拱手给二人行了礼,“多谢老师招待,学生告辞。”
周世平望着沈青辰清瘦的背影,背着手凑近宋越好奇地问:“什么诗?”
“学生们作着玩的。”
“哦。你用马车将他送回家?”
宋越边走边道:“下着雨呢,他家不近,家中还有病人等着照顾。”
“子望这小门生倒是好福气。”
*
次日,沈青辰拿着诗找到顾少恒,“少恒,你看这像谁的字迹?”
顾少恒看了看摇摇头,“平日大家都用的是台阁楷体,这诗是用行书写的,倒看不出来是谁的字。青辰,还没到七日,你怎么就去认领了?”
“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她生性虽然平和,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抗。这个作诗的人不愿站出来,那她就把他找出来。
顾少恒听了点点头,随手轰走一个上来凑热闹的人,拍拍胸脯,“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受了冤枉就是我受了冤枉。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必不会有半点推辞。你可有什么主意了吗?”
青辰点点头,“少恒,咱们入翰林有一年了,你与他们多少都有过接触,逢年节也互相邀约吃过酒,你那里可有他们邀请的名帖?”
华夏民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大明朝更是一度追求华而不实的社交之礼,官员间的来往必递名帖。名帖内容也各有千秋,邀请吃饭喝酒的大多比较简单,通常只道出时间地点并署名,字不太多。官员们间的交际多,为了不致忘记别人的宴请而不回请,大家也都会把别人递来的名帖存着,以备查询。
顾少恒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他们几乎都请过我,自然是有名帖的。咱们这些同年名贴上用的一般都是行书……青辰,还是你聪明!今夜我就回家去将名帖都找出来,必把那‘真凶’给揪出来。”
顾少恒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加上办的又是沈青辰的事,是以格外上心。当夜回家他便在府中翻箱倒柜,房中的丫鬟们看了,还以为他是遗失了什么宝贝,细问下才知不过是些旧纸片儿,有的都发黄了。
找到了这些名帖,他就扑到案上,就着灯火与那首诗比对。丫鬟们见他急,想帮他,一看那诗竟是描绘自己不可说的部位的,当即个个都红了脸退去。
她们的主子自己还是个雏儿,更何况是她们了。
顾少恒倒是看得起劲,一根烛火都燃尽了才肯罢休,比对完后让丫鬟替他沐浴更衣,一看丫鬟们个个红着脸。
他愣了一下才恍然,这屋里这么多双“明月”呢……
第二天顾少恒就迫不及待地秀战果。他将名帖献给沈青辰的时候,满脸都是得意,恨不得在脑门写上“快夸我”三个字。
顾少恒一会指指这份,一会又指了指那份,“你看这个一字像不像,不过这份里的月字更像……可惜名帖里的字与诗句里重合的太少,不能逐字印证。”
“不必印证。”青辰看着他,肯定道。
“啊?”这下顾少恒有点懵了,他翻了半天名帖,又比对字迹比对了半天……不必印证?
“嗯。”
这时徐斯临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顾少恒立刻把名帖都扫到了自己的怀里,又用袖子挡着,动作利索得连沈青辰都看不清。
徐斯临瞥他一眼,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露齿一笑,“我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想必你不爱听。”
徐斯临也不再搭理他,目光又挪到青辰身上,有些意味深长,“你也是?”
青辰抿了抿嘴,小声地学着顾少恒道:“想必你也不爱听。”
他皱了皱眉,有些自讨没趣地走了。
顾少恒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你方才说不必印证字迹,那如何能将人找出来?”
青辰微微一笑,“你只需跟同窗们大声说,你已经比对过他们名帖上的字迹,已经把作诗之人找出来了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顾少恒登时心领神会,酝酿了一会儿,便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青辰,我帮你把作诗的人找出来了。他以为他不承认,这世间就无人知晓了么?我家里的名帖上可还留着他的字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别急,等着下午宋老师来了,我便为你洗刷冤屈。”
屋里的同窗们果然都听见了,一个也不少,都凑过去要看他的名帖。顾少恒像护宝贝一样护着,谁也不让看,“急什么急,下午就都知道了。”
徐斯临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神情有些微妙,不辨悲喜。
这时孙四五凑到了沈青辰身边来,带着点歉意道:“青辰,那首诗真的不是你做的?对不住啊,那日在堂上我还以为是你……”
青辰摇摇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你不怪我?”
“不知者无罪,何况你那个时候,也叫他们戏弄了。”
孙四五点点头笑道:“你人真好。”
接着他便拿出了一册书,指着其中一页问:“我近日看了这书,里头有几句话不是太明白,你可能帮我看看?”
沈青辰是二甲头名,孙四五是二甲的第二名。他每每有问题,都是向她请教的。刚才听说诗不是她做的,他口下误伤了她,心里还有些忐忑。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书,是本《菜根谭》,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是孙四五的笔记。青辰在中学的时候就看过这本书了,初看时很为里面的一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惊艳了一番。在科举前,为了丰富学识,她又看了一遍。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我以为这句说的是一种心境……”青辰细致地讲她的理解,措辞清晰,语调平和。
孙四五听完后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又将那书翻了两页,“还有这句。‘热闹中著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你作何解?”
青辰又给她解释了一番。
最后他只道:“谢谢你啊,青辰。与你论学果然受益匪浅。你人真好。”
*
到了中午,庶常们三三两两离了课堂。顾少恒搭着沈青辰的肩膀,笑嘻嘻地与她出了门。青辰将他的手拿下来,他又凑到她耳边低声嘟囔了两句,又把胳膊搭了上去。
正午的阳光落在课堂外的回廊上,夏秋交替的凉风吹拂过虬曲的枝叶,带落两片的早放的白色花瓣。
课堂内静静的,只剩了一个青袍男子。在目送完他的同窗后,他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了顾少恒的案几。他一本本翻开顾少恒留在桌上的书册,在里面寻找自己曾经递出去的名帖。
这时顾少恒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沈青辰。
“你在找这个吗?”他把手中的十几份名帖展示给他看。
那人登时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望着眼前两个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人,目光里流露出慌乱忿恨之意,“你们竟然诓我!”
顾少恒抱着胳膊,垂眸望着他,“林陌,我们没有诓你。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你自己听见我说已经把人找出来了,所以心虚慌乱,想要把名帖偷回去,出卖了你自己。”
“沈青辰,定是你的主意。”林陌有些恼羞成怒,“不过是一件小事,何至你们费尽心思设计我,那诗我不过是写来让大家乐一乐,又何错之有?……顾少恒,你自己看的时候,不也是哈哈大笑了么。如今竟帮着沈青辰来设计我,我与你同是世家子弟,他不过是个寒门,你帮他对你有什么好?”
顾少恒微微一笑,“我眼中没有什么世家寒门,只有我想帮的和不想帮的。帮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心里舒服啊!他虽是寒门,但为人光明磊落,你虽是世家,做过的事却不敢承认,如今还做这偷鸡摸狗的下作之事。在我心里,你比他差的远了。”
“你!”林陌急得胀红了脸,伸手便要去抢顾少恒手中的名帖。顾少恒因生得高,将手中的名帖高高举起,他便够不到了,这下愈发觉得屈辱,当真是要有与顾少恒搏斗的趋势。
沈青辰怕两人闹大了,便上去劝架拉人,“林陌,如今你若是再与他打起来,更是错上加错了。”
林陌听了这话仿若受了什么刺激,放开顾少恒就转向她,一面说着“都是因为你”,一面胳膊已经伸出来,想要狠狠推她一下。
不想他的手掌还没落到沈青辰的肩膀,手腕便自身后被人紧紧抓住了。
沈青辰慌乱中一看,竟是徐斯临。
他沉着一张脸,目光落在林陌身上,道:“你不能打他。”
林陌心有不甘,急道:“你不知道,是他们两个合起来诓我。他们拿着我的名帖,下午就要呈给宋老师了。”
那首诗是林陌写的,其实徐斯临早就知道。但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因为义气才没有说。今日一听顾少恒找到了诗作者,他就料到必有事会发生,这才留了下来。
顾少恒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总不至笨得打草惊蛇,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打草惊蛇。作诗的人一听暴露在即,心中难免慌乱,一乱就容易中计。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