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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垂了垂眼,不说话。
她那时候才那么小,又怎会知道。
秦淑珍却认定了,情绪激动起来:“难怪……接生两个孩子的稳婆都是宫里经验最老道的医士,后来却再没见过她们……”她说到这里双目赤红,“是他,都是他……他这么待我……”
她忽然一把攥紧薛璎的双肩,咬牙切齿道:“他怎么能这么待我?”
魏尝飞快将薛璎揽过来护在身后,吩咐下人:“太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
四面宫人不敢不照做。
秦淑珍被人拖走,一路笑一路哭,失心疯了似的。
薛璎默在原地,突然觉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眼底黯黯的,待殿内人走空,蓦然回身抱住了魏尝。
不带狎昵的,就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她埋在他胸膛前,一下一下吸气,似乎在使劲忍泪。
魏尝张臂回拥住她,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什么话都没讲。
事态发展至此,也不必再追查了。
同日临盆,容貌相似,太后与先皇后存在被人对换孩子而不遭发现的条件。当年先皇后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有喜却得了薛璎,再一胎又是个小公主,且先天不足,活不了几天,陈高祖是因此才选择了铤而走险。——他不能叫先皇后的地位被秦氏撼动了,更不能让野心勃勃的秦太尉得到孩子的助力。
当然,或者这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铤而走险。他是大陈的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凡他赐,底下人就得受着。
兴许秦氏后来能成为皇后,也是他自以为的补偿方式。看看,既叫先皇后走得没有遗憾,又能让冯晔从此唤生母为母亲,令他与秦淑珍形同母子一般相处,他这帝王当得多好啊。
薛璎抱着魏尝的背脊,得他拍抚安慰,反倒泪如雨下,噎出一句:“他怎么能……?”
是啊,怎么能?
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这对母子最终可能走向相残的结局吗?
不,他想过的,他只是确信自己走后,薛璎必得魏尝辅佐,那么最终胜利的,就一定不是秦家而已。
魏尝『摸』『摸』她的脑袋:“错不在你,不哭了。”
的确错不在她。可事实是,是她亲口告诉冯晔,秦淑珍并非良善,也是她一步步教导他如何配合自己除掉秦家。
而眼下,她的弟弟还浑然不知情。
秦家人都死干净了,都被她亲手弄死了,现在,她该怎么告诉冯晔真相?他知道后,又得如何面对秦淑珍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可如果不说,叫他从此与生母天各一方,是不是也有点残忍?
秦淑珍是可恨,却也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陈高祖真的对不起她,甚至薛璎怀疑,先皇后当年未必全然不知真相,也就说,她母亲也很可能对不起她。
魏尝见她不说话,又道:“那我们回家哭行不行?”
薛璎慢慢抬起头“嗯”了声,却毕竟不是爱哭的人,走出宫门吹过夜风就再流不出泪。
魏尝把她送回公主府卧房,说看她睡了再走,缩在脚榻上陪她。
但薛璎受此冲击,又怎可能轻易入睡,起初还试图闭目,后来干脆放弃,睁开眼跟魏尝说她可能睡不着了,让他先回去歇着。
魏尝当然不放心,想了想说:“我上来陪你睡呢,会好点吗?”
他今夜没什么说笑心思,讲这话时,眼底都是认真。薛璎枕着冰凉的玉枕,觉得他的胳膊好像更暖和一点,就点了点头。
魏尝说那他先去沐浴,她却说不用了。
他也就脱靴爬了上去,把她抱入怀中,给她盖好被褥,在她额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说:“睡,何必拿明天的事烦扰今天,我们醒来再找办法。”
薛璎点点头,忽然叫他:“魏尝。”
“嗯。”
“明天会好的。”
“会好的。”
第65章()
薛璎一直到下半宿才累极入睡。而魏尝却连下半宿也没合眼。
天蒙蒙亮; 见她睡熟,他蹑手蹑脚下了榻子,替她捏好被角后从卧房出去; 跟外边侍卫小声交代; 如果她醒来后问起他去向,就说他去长乐宫处理秦太后的事了。
魏尝思虑了整整一夜。
实话讲; 他不愿意这件事的决定权落到薛璎手里。说与不说,结局都是痛苦的; 这样的恶果不该她来承受。
他不是圣人; 说句自私的; 他宁愿冯晔和秦淑珍自己煎熬去。
所以,既然她两头为难,那么他来替她做决定。最多事后被她骂一顿; 好过看她伤心。
魏尝乘安车往长乐宫去,心里正思忖事,不料到了宫门前却听见一阵『骚』『乱』响动,移开车门一瞧; 就见李福站在那头,火急火燎与一名羽林卫说着什么,还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李福是冯晔身边的人。魏尝立刻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跳下车去,拦下那名上马后着急离开的羽林卫,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羽林卫只是以“急事”为由去公主府请薛璎的,并不清楚内情; 说不上个所以然。
倒是那头李福见了他如蒙大赦,松口气说:“总算来了个能拿主意的,魏中郎将,”他迎上前来,附到他耳边压低声,“太后她……”说罢指指自己的脖子,作了个勒的动作。
他是说,太后自缢了。
魏尝目光一凝,倒算镇定,问:“怎么是你来报信?这么说,陛下已经先得到消息,赶到这儿了?”
李福摇摇头,压低声道:“哪是陛下得到消息才赶来,就是陛下先发现的这事……陛下一大早说要来长乐宫看一趟太后,到的时候,就见她白绫三尺,悬在……”他说罢戳了戳天,大概意指梁子上。
“陛下现下何处?”
“就在太后寝殿外头呢,说找人去请长公主,但先不要张扬,只说是个急事就行了。”
魏尝点点头。这事瞒不了薛璎,只好扰她清梦了,就叫羽林卫报信去,而后自己先去找冯晔。
他到太后寝殿外头时,见冯晔独自负手站在殿门前,望着里头那根朱红的大梁出神。太后与白绫都已被放下来了,梁上空『荡』『荡』的,倒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魏尝瞧着冯晔的侧影,却比素日里多出几分孤寂来。
十四岁的少年帝王,坐万里江山,拥浩渺天下,于人走茶凉处,却是这般茕茕孑立,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才上前去,向他简单行礼:“陛下。”
冯晔似乎有点意外魏尝来得那么快,但也不过愣神一瞬而已,随即便恢复平静,面上无悲亦无喜:“魏中郎将来得正好,依你看,太后自缢这事怎么处理好?”
魏尝不答反问:“陛下知道太后为何自缢吗?”
冯晔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点点头理所当然道:“畏罪呗。”
“那针对此事,陛下可有自己的主意?”
他点点头:“太后是自寻短见无疑,但难保不会有人揣测朕,尤其是阿姐的用心。这节骨眼,要是郑王怀疑阿姐不守信用,与朝廷大动干戈就麻烦了。所以依朕看,太后不宜殁于皇宫。”
他的意思是只手遮天,称太后已经去往皇陵,等秦家这事风头过了,朝廷的兵力从战『乱』中得到了恢复与喘息,再对外宣称她病死在了那里。万一郑王起了反心,他们也有余裕应对。
这是权宜之计,换作魏尝和薛璎也将如此抉择。
所以说冯晔在位两年,并不是没有长进。
但魏尝却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就按陛下的主意来。您要是难过,臣可以陪您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冯晔笑嘻嘻捶他一拳:“朕难过什么?太后生前一心要害阿姐和朕,如今她一死了之,朕高兴还来不及。”
魏尝瞧他这番浮夸笑意,心里叹口气,没再说话,扭头却看一名宫婢急急从殿内出来,手里捏了两封信。
宫婢说,这是在太后床头发现的,看信件署名,一封是给郑王的,一封是给小殿下的。
魏尝问:“只有这两封?”
他的意思是,没有留给冯晔的吗?
冯晔低头掠了眼信,眼底闪过一丝凄哀的情绪,却又很快恢复如常,道:“虽然拆人信件不好,但事关郑王,朕还是过目后再决定是否递送?”
魏尝点点头,示意他拆。
冯晔踌躇了下才拆开信来。
入目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上头仅仅短短一行字:“效忠朝廷,永远不要与陛下为敌。”
冯晔捏着信纸的手打起颤来,眼眶倏尔转红,却飞快压抑下去,轻咳一声,拿给魏尝看,笑说:“居然说了好话,倒是可以拿给郑王看。”又道,“另一封给皓儿的,朕也瞧瞧。”
魏尝点点头:“您看。”
他稍稍吸了口气,强忍着泪意又去拆另一封。
也是短短一行字:“长兄如父,母亲去后,要听陛下的话。”
冯晔眨眨眼,终于“啪嗒”一下落下一滴泪,完了似乎意识到失态,慌忙把两封信叠起来,仰头望天,自顾自解释:“母子情深,怪感人的啊。”
魏尝叹息一声。
谁说没有留给冯晔的信呢?秦淑珍早就知道,以这种方式留下的信,冯晔出于不放心,一定会过目。
两封信看似一封给郑王,一封给冯皓,其实却都是给冯晔的。
白绫三尺,信笺两封,这个也曾渴盼爱情,却最终在滔天恨意中败给权欲的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的一生。
无颜相见,那便不见。
她至死不能出口的爱与歉意,全都藏进了最后这两句话里,以死封缄。
魏尝挥退四面宫人,一只胳膊僵举了一会儿,还是拍了两下冯晔的肩,宽慰道:“您可以哭的。”
冯晔就真的忍不住了,霎时泪如泉涌,挺直的腰背慢慢弯折,最终屈膝跪在了地上,面朝屋梁的方向捂着脸低低啜泣。
魏尝蹲下身,什么都没说,一下下拍他的背。
冯晔能够猜到真相,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不笨,将宴席种种,与冯皓被灌羊肉羹,而后发疹的事一串连,应该就大致想通究竟了。
薛璎昨夜心绪不佳,头脑混『乱』,忘了嘱咐长乐宫将这事保密。而魏尝呢,记得却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私心里就是希望冯晔猜到真相,好免去薛璎的挣扎。
只是他也没想到,太后会走得那么决绝而已。
旭日东升,晨曦一点点漫了过来,照在冯晔的背脊上。
魏尝说:“陛下,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的。”
他使劲点点头,止住眼泪,胡『乱』抹了把脸,偏头道:“魏中郎将,你能替朕保守这个秘密吗?”
“什么?”
“朕是说,”他站起身来,“你不要告诉阿姐朕哭了,也不要告诉她朕什么都知道了。朕永远做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别有负担,也别替朕难过。朕和她,永远不要有嫌隙。”
魏尝心头一震,默了默,点点头说:“陛下的心愿,也是臣的心愿。她很快就该赶到了,您去洗把脸。”
冯晔笑起来,说“戏还是你会演”,而后将两封信收入袖中。待薛璎赶到,便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了。
魏尝配合他做戏,听薛璎问起,冯晔怎会突然想到一大早去看太后时,就替他一起圆谎,最终没叫她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