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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明前脸上闪过一抹痛苦:“这次进宫,本就失礼,就不必再牵连他了。他也有自己不想做又必须要做的事。”
伍怀德真的笑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禁不住的笑意。这个少女真有意思,她说得对,什么都说在了点子上。看事狠准,胆量胸襟又大,一发现事态危险便主动迎击。聪明不惹人烦,直率又坦然,想求助于人时也替对方考虑周详。言语温柔态度客气,夸人时也真心诚意使人心情愉悦。这份豁达敏慧的风姿竟然有点像宫里董太后的格调了。他忽然有些明了,为什么她能使小梁王中计,能使崔悯带她回行宫,以及皇上想要抓住她了。这女子审时度势,善于妥协,又不卑不亢得保守底线。这种人能在世间游刃有余,各种处境下都活得好好的。是个绝顶人才。
见惯了宫庭内外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明机巧的女子们,伍怀德也觉得她有些不凡。有些小欣赏她。他为了义子退了一步:“好,你可以走。万事我担着。”
明前微喜,躬身道谢。
旁边的崔悯忽然站起身,朗声道:“我跟她一起走。”
“崔悯!”伍怀德的脸陡然变色了,明前也讶然回头。
崔悯没看她,向前走过她身侧,又跪下来向伍怀德重重磕头:“义父,我做好了决定,我要和范小姐一起走了。是我带她进宫的,我也要把她送回去。”
伍怀德面容愤激,站起来大怒:“慈世,你根本就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我现在已放过她”
崔悯扬起了头,对他道:“义父,我爱上她了!我想要跟她在一起。”
一句话出全室皆静。明前也大吃一惊得后退一步,伍怀德也止住声音惊呆了。
崔悯脸面镇定,面色端正,向义父深深地说道:“义父,我听懂了你的话。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的决定与你相反。这个决定与她无关也有关。无关的是,是我自己决定要离开皇上放弃洗冤复爵,去转变时局的。与她有关的,是这趟北疆行,她的所做所为深深地影响了我,令我又感动又眷恋。我爱上她了!我要跟她一起走。”
他停顿了下,定定焦虑的心,斩钉截铁地道:“义父,我与你对国家的看法不同。你的心里,家族冤仇少年友谊很重要,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我的心里只有国家民族天下百姓才重于泰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可以用江山来探试皇上,我却不愿意用江山来探试皇上。”
“那些清流大臣和刘诲大太监竞相地哄骗皇帝,为了争权夺利甚至用北疆和鞑靼人来互相攻击。这不是小事,是要亡国的!唐有朋党之争,宋有新旧党争,我们现在又出现了清流。他们重文轻武,没做过什么利民大事,只知道犯颜敢谏求一个廉名。看不起武职也不在乎边疆敌寇,迟早要惹出大麻烦的。这次皇上北巡可能惹出的麻烦,比义父你说的让他吃点苦头更可怕。恐怕到了最后你也控制不住大局!”
“义父,我们的志向看法都不同,也不必强求对方赞同了吧。我也不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庇护下。这次我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我知道这样做会让义父伤心难过的,但是也只好狠心了。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和解撤藩之事,也有办法保护好北疆和大明国土。解决好目前的危险局面。”他字字血泪地诉说着。
“不单是国事,还有家事。义父,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愿意早早成家留下后代。我总是推托。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将这种洗冤复爵的重担流传下去,使我的后人也为此痛苦。在洗冤复爵上毁了一辈子。我想在自己这一生中解决此事。要么恢复爵位,要么我就放弃幻想不再拖累后代了。二是,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我真正想娶的女子。那些想嫁我的女子都很好,却不能与我富贵贫穷两相宜。她们想嫁的是朝廷高官,而我却知道我很可能会放弃洗冤复爵,做个平头百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喜欢她、爱她、并愿意陪她走一生的女子。她能陪我做高官夫人或者是平民之妻。明前就是这样的女子。我喜欢了她,爱上了她!我想保护着她平安地穿过重重险事,共渡一生。虽然这个梦想比‘洗冤复爵’更难,我也想拼尽全力一试!”
“所以,义父。与国与家,我都要和她一起走!看看哪里有希望改变大局。如果我留下来,我的一生便禁锢在朝廷,像那些迂腐固执的文官们一样腐朽下去。我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千古艰难唯一死。而我却不怕死。我想为国家民族做一回事,也为自己做一回事。纵然是以后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崔悯也永远不悔!”
他说完,未等伍太监回应,转身对身旁惊呆的少女道:“走吧,明前。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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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太监和侍卫一阵骚动,都转脸看向了伍太监,等着大太监发令。两个人并肩走出房门,伍怀德则站在室内原地,陷入了僵持中。半昏半黄的烛火中他的人影显得阴暗孤独极了。他微微一迟疑,崔悯拉着明前已经迈过了门槛。
此时,庭院门外嘈杂声起,大门咣当开了。蜂涌着闯进了一群人。伍怀德陡然惊醒,疾步走向门口,便看到一名高高壮壮的大红锦袍的魁梧太监带领着大批太监侍卫闯进来。侍卫们手里拿着刀剑,还拿着新式火枪。正是内宫掌管兵马的御马大太监刘诲。
皇帝身边共有两位权重如山的太监总领。一掌文,掌管内外章奏。一掌武,掌管御用兵符,正是伍怀德和刘诲。分别掌管了“司礼监”与“御马监”两大宦官衙门。也是元熹帝最倚重的心腹。来人就是与伍怀德齐名的御马大太监刘诲。刘诲狂暴野蛮,与名声清雅慈善的伍怀德正好相反。
刘诲看到崔悯和明前两人,大喜着高叫:“崔指挥使,见完义父就快去见皇上吧。”
伍怀德排众走出,站在义子身前,挡住了刘诲。他面沉如水,眼神凶煞:“刘诲,你来错了地方,看错了人。”
两人脸色凶狠得当庭对峙了。他们通常是各守一片天地各自为政。面对着朝廷诸事,既有通力合作迎击朝廷大臣之举,也有相互争宠争权夺利之举。但大多数为了皇上,心不和也要面和。而且两人在朝廷和天底下都是大臣们重敌,只有依靠皇上抱成团才能傲视群臣。今天却在这种场面下翻脸了。
刘诲抓住他的把柄,畅快地大笑:“我是来请范小姐见皇上的。陛下很生气,说范姑娘不懂规矩的不告而别了。伍太监你想抗旨不遵?”
“我不阻拦皇上要事。”伍怀德没理他,直接回身望向义子。眼神繁纷,充满了各种情绪,终于对着爱子叹息道:“你长大了要飞走了。我却飞不动了。去吧,你若坚持便去吧!以后多保重。”
望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名大太监和满庭院的刀光剑影。崔悯眼睛微红了,他一语不发,深深地看了义父伍怀德一眼,手里更用力地握着明前的手,拉着她转身出了侧门。一名小太监跑去引路。
刘诲勃然大怒,高声厉喝:“崔悯你敢?伍怀德你要造反吗!你们俩无视皇上圣旨,快来人抓住他。”
伍怀德眯着眼思索了下,转回身潇洒地走近刘诲。陡然伸手从身旁太监的手里接过了短柄火枪。众目睽睽下,一枪便炸响在刘诲前胸。刘诲惨叫着摔出去。伍怀德幽幽地说:“我不阻拦皇上的事,也不阻拦你搜查。但是你走错了地方看错了人。我这儿没有违抗皇令之人。”他走近了一脚狠狠得踏在刘诲胸口,踏得他吐血不止,摇着头说:“刘诲,咱们一向是好兄弟。你在前面出头杀不听话的大臣,我在后面抄家弄证据收拾残局,一向配合默契。但是你不该自大膨胀到连我也敢欺,敢来抓我的儿子?哼,你再试试看?!”
漆黑的夜里,一群群侍卫冲上去围拢住他们。
黑夜里,明前拉着崔悯的手匆忙地走着。她忍不住回头,看到了伍怀德枪击刘诲血溅庭院的模样,吓得她浑身颤抖。她想呼唤崔悯,却看到前方的崔悯如冰霜般冷硬的侧脸,陡然失语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心意相通(上)()
漆黑的荒野里,两匹马奔出了百余里才抛开了行宫。人们回首眺望,夜幕下的皇帝行宫像是灯火冲天的怪物。他们远远离开了它才放心。
明前累了一天,又骑马奔行了百里,浑身打着颤快坐不稳马鞍了。崔悯见状停下马,让她坐在他身后,两人同骑一匹马继续赶路。
寒冷的夜风吹来,吹起了衣袂与马鬃,吹动着人们起伏不定的心。两人的面孔都像火般的滚烫。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令他们目不暇接心情恍惚。催马行驶在黑夜平原,更使人感到悲凉和绝望。
***
明前坐在崔悯的身后,紧蹙眉心,手抓住他的手臂。在这个漆黑的夜里痛苦得难以自拔。
充满紧迫感的一天过去,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才更觉得内心痛苦万分。是的,她痛苦得快疯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所有人都痛苦至极。她发现自己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曾经赖以坚持的动力,都被那封毒信和这场真相断送了。经历过这一切她不知道以后还怎么面对这个奇怪的世界?极度的痛苦过后,内心只残留了一种奇特的羞愧感。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事,为她曾经大言不惭得说过的话而感到羞惭。这是什么混乱丑恶的人生啊
明前浑身打颤,一只手捂住脸,低垂着头,抵在崔悯背上。她强行忍着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让他觉得她是这么悲哀脆弱。
直到这时候她才幡然醒悟。原来她这趟北疆行,苦苦追求的东西只是个“水中月镜中花”,只是场黄粱美梦天大的笑话。她所看重的父女深情,为之舍命去拯救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只是一件随意被丢弃的累赘。这个想法使她的人生都变得灰白坍塌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花一世界,自己的喜怒哀愁。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自己,他人只能远观而无法改变。也许她一开始就把这个冷冰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所以她受伤害、被抛弃、遭受到巨大的打击,跌落到人生的最谷底。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爱父亲、关心养妹、给他人公平,也就不会受伤害了。
——“我对不起父亲和于老师。你们想把我教成忠贞忠义的烈女,我却长成了这般的市侩模样连我自己想想,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为了救自己父亲的性命,竟想与父亲的政敌做交易,收买他的仇人保下他的命,违背了他一生的政见。如果父亲知道也会恨我吧。”
——“父亲曾亲口说过我不是个忠贞仁义的烈女。如果做个忠义烈女能救回父亲一命,我一定会做个天底下最忠义的烈女的。可是做烈女救不了父亲的命,我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东西?它救不了我父女二人的命。”
——“不,绝不后悔。父亲是我此生最亲的亲人,小时候失散但是八年来他对我爱如珍宝。他个性清高,满腔书生意气,愿意为国为民牺牲自己。正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呢?而现在局势是太监势大,皇帝帮偏架,他的做法只是螳臂当车,白白断送了性命。这对他不公平。他不该去死。我绝不允许他白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