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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时她还心存侥幸,想也许萧怀朔只是虚张声势博取同情。谁知萧怀朔果然病重,身上烫得火炉一般。太医们忙着为他下针擦身去热,他只昏睡不醒,任由摆布。
所幸体热总算消了下去,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醒过来,抬眼见徐思守在一旁。便跟个孩子低头靠过来,埋头在她腿边,声音因高热而干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心头便一酸,道,“你喜欢谁不好……”
萧怀朔亦不再做声,只疲倦至极的靠着她,沉沉昏睡过去。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你弟弟病了,有空便进宫来看看吧。”
第九十八章 (中)()
天明时,萧怀朔已能起身。然而身子依旧虚弱,太医叮嘱他静养,他也并没有逞强的想法。便宣召重臣入宫,他修养期间,暂命徐茂等人辅佐太后主持朝政,遇有争执不下或是不能擅自裁决的大事,再来向他问询。
冬至祭祀正赶上江南冬天最阴寒的那几日,与祭朝臣也有不少因在寒风中站太久而感染风寒的。何况萧怀朔还要站在四下空旷的天坛中央宣读祭天文。天子偶染微恙,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
也只徐茂知道,以萧怀朔的体质,尚不至于去祭个天就能被冻病。主要还是因为这些天为了打动徐思,在她门外冒雪久跪所致。故而从天子寝殿中退出后,便折返回去求见太后。
规劝道,“太后与天子失和,是能动荡朝局的大事。何况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只可婉言规劝,不能惩戒管教。”
见萧怀朔病体支离,徐思何尝不觉着心疼、懊悔。纵然知道这是萧怀朔的苦肉计,她也已狠不下心了。
只默然颔首而已。
徐茂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多劝。转而问道,“是为了如意的身世吗?”
徐思叹道,“是,但也不尽然。”
郗夫人的怨言再加上萧怀朔的顽固,也不由徐思不烦恼。
便道,“如意的事……就如外间所传言,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的女儿。至于她的生母,如意未必是想认,但那人眼下境况凄凉,如意也不可能弃她不顾。这些都免不了招来流言,只怕家里也要受到牵连。”
徐茂点头。
徐思便道,“……我对阿嫂说的话依旧算数,这门亲事是可以再商议的。”
徐茂略一思索,道,“毕竟是三郎的亲事,还是等三郎回来自己做主吧。”
徐思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也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事到如今,以徐茂的聪明和敏锐,恐怕也早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徐茂又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不算什么,三郎和如意的心思也总有平复的时候。可家国体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徐思垂了眼眸,虽不免羞惭,却并未因此动摇,只道,“我心里有数。”
兄妹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点到即止便可。
徐茂便起身告辞。
如意清晨入宫,正逢徐茂离开。她便立在路旁,颔首行礼。徐茂便也暂且驻足,略作回礼。
他在名分上既是如意的舅舅,又是她未来的公公,平素都泰然受礼。如意没料到他竟回礼,忙侧身回避。
徐茂却已淡定的转身离开了。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她进殿时,徐思尚未离开。母女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俱都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还是徐思先回过神来,道,“进去看看吧。”
如意应“是”,两步后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给徐思跪下。
徐思看着她,如意便道,“……行装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宫,也是想向阿娘辞行。”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她便起身要离开。
衣袖却被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烫人的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如意道,“是。”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如意便不再尝试。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不少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第九十八章 (三)()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如意点头,便要离开。
萧怀朔见她背影,不由又道,“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在外面等,别走。”
如意停住脚步,片刻后,道,“嗯。”
她守了萧怀朔一整天,也觉着困倦。从寝殿里出来,便自去梳洗整理。见萧怀朔殿中依旧有人进出,想了想还是不急着回去。这一年来她辗转颠簸,少有此刻这般清闲无事的时候。抬头瞧见后院儿梅花含苞待放,精巧可爱,又见雀子跃上梅枝。明明是常见常有的景色,她却忽就觉着怀念。心想这样的梅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她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外头风紧,吹得枝桠幽响。人稍待一会儿,耳尖都吹疼了。侍女见她久立不归,便上前帮她戴上兜帽,问道,“可要折一枝进屋?”
如意道,“……好好的,折它回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