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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麻木的接过信来,道,“我还没说要问什么事……”
小和尚挠了挠光脑袋,道,“他说不用问,您既然找过来,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事。”大概是如意的脸色吓到了他,他匆匆合什行礼,“天晚了,寺里不留女客的,施主您快回吧。”便转身跑开了。
如意半晌无语,只面色苍白的在雨中开信封。撕了几撕,才把封口撕开,寂静无声的将信展开——那信里写的,却是一份名单。
决明和翟姑姑的名字赫然在列。
如意脑中有片刻空白,这两个人名正印证着她心中猜测。她怀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继续看下去,便找到了那个牙子的名字。而写在最后的那个名字,是庄七娘。
——决明给她写了一份知情人的名单。
如意从山上下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侍卫们已在山下寻好了住处。借宿的农家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好心为她烧了热水沐浴。
她泡在浴桶里,很长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想。待白色的雾气散去,那水已彻底凉透了,才缓缓回过神来。湿漉漉的从桶里出来。
她洗脑般告诉自己,别急,决明什么都没说。一切未必就如猜测——本来她手中就只有几条线索,根本不足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为庄七娘寻找失散的孩子,又有人说她和庄七娘生得有些像,她才会事事都往这上头想。本来庄七娘的孩子生出来没有,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何况就算天子真准备了后路又如何?也许没有用上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骨子里就像极了她阿娘。
只要好好的睡一觉,明天肯定就能豁然开朗。
她一边想,一遍盖着被子,在昏沉与清醒交杂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梦里又回到那年早春,宫城春雪未融,阴寒入骨。她被琉璃欺负了要离家出走,一边不肯回家一边哭……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一边哭着一边要回家。回到辞秋殿时,徐思正要出来寻她,她大哭着扑倒徐思怀里,叫“阿娘,阿娘。”梦里那委屈自然而然的就哭诉出来,“他们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是骗人的对不对?”
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
她微微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但心境确实比前一日平稳了许多。
她起床吃了一碗米粥,又让人给她添了一份农家自己风干的山鸡下饭。吃饱了,才启程回建康。
那份名单就塞在她的胸口,名单早已经背下来。
还是不能逃。她想。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追查到底。
这份名单上共有八个人,除了她已经知道的四个,剩下的她都不认得。但既然发生在宫闱之间,参与者恐怕大都是宫里的人。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差人请来褚时英,请他帮忙寻找。
她报出第二个名字时,便见褚时英面色变了一变。
她本不急着一下子全说出来,此刻心里却忽的一动,便凝视着褚时英的眼睛,说出了第三个名字,褚时英似乎疑惑稍解。如意便又说出第四个名字,褚时英目光又一动。
如意心下便有些沉,问道,“你听过这些人?”
褚时英略一为难,见四下无人,终还是开口道,“五月底里决侍郎回来过一次,您可还记得?”
如意点头。那次她去接庄七娘,正好遇上决明。
褚时英道,“那次陛下召他回来指认几个人,事后我留意了一下……您说的这四个人,有三个都在这里头。只有那个稳婆钱氏不在。当中叫宽亮的那个,原是宫里的寺人,这件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不过没死成。陛下吩咐过,唯有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所以眼下……”
如意喉咙发紧,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来,“……陛下过问过?”
褚时英顿了顿,道,“……是。”
褚时英离开之后,如意便去后院儿柴房里见那牙子。
走到门口时,正撞见她派去审问那牙子的侍卫。侍卫见了她,便道,“我正要去见您——他招供了。”
第九十一章()
那牙子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他说五月底见了决明之后不久,他就被放了回来。原本这件事里,他并不算深知内情的那个人。但他见着了买去庄七娘的人,回忆便被唤醒——寻常人和宫中打交道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只消一次就印象深刻。何况庄七娘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
再后来他偶然听人说似乎瞧见庄七娘母女出入绣庄,便起了疑心。于是在街口蹲守如意。
不想就撞见五代光去闹事。
他由此猜到了内情,心中常不自安。偏在这会儿,宫里有人来找到他,令他引着如意去追查真相。他不敢违逆宫里的旨意,又忖度着如意在坊间多行善事,这种小姑娘最容易心慈手软,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下来。
梅山村的郑婆确实跟他串通过——他帮她孙子说上了媳妇儿,又搭了半副彩礼,郑婆便答应将乐府买孕妇的事透露给如意,好引着如意去找他。
但五代光那边是谁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五代光有许多老相好,不少都和宗室皇亲走得很近,有那么一两个猜到了真相也未可知。如意若想知道,他肯定能帮上忙,只求……
二郎果然已经知道了……如意想。
她心乱如麻。既然是萧怀朔让这牙子透漏给她的,那想来这件事已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她确实不是徐思的孩子。
她从柴房里出来。
外间天色阴晦,细雨飘零。她站在雨中,雨水凝在皮肤上,顺着脸颊滚落。衣衫浸了水,沉重不胜,她走了几步,便再挪不动脚步,且扶着游廊石栏上坐下来。却不知自己坐在了泥土上,长裙着污。
雨声萧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唤回神来,见霁雪一脸焦急的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明明是她怎么了。霁雪亦不敢反问,只小心道,“外间湿冷,看您淋的。已为您备好了热水,快去洗一洗吧。”
如意道,“……哦。”
她便任由霁雪牵着进屋。
霁雪便服侍她沐浴,见她失魂一般,心下又替她难受,又焦急不安。如意追查这桩事时,并未着意避着身旁亲近侍从——也避不开。故而霁雪多少能猜出一鳞半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眼下正该是如意拿主意的时候,谁知如意却先被击垮了。她不能不提醒,“陛下既然没有声张,想来应该是想让您自己做主的。”
如意面容氤氲在水汽里,半晌才道,“……是啊。”
霁雪便又道,“那么您的主意是?”
如意似是笑了,“……你也想让我自己拿主意吗?”
她回过头来,泪水滚落。有那么一瞬间霁雪以为她要暴发了,但她却抬手盖住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霁雪追随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听她无措的哭诉“该怎么办”。
她就断断续续的,近乎无声的哭着。
可是徐仪不在,这件事她连个可商量、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沐浴之后她便发起烧来,却看不出难受,只是失魂般靠着床头坐着。
霁雪又想让萧怀朔知道,又怕徐思知道后要过问。纠结许久,到底还是替她请了太医。
所幸如意还算乖巧,送进去的药她老老实实的吃了下去,晚饭也多少用了一些。
半夜的时候,她才又回过神来。唤了人去,命再给她添一条被子,熬一碗姜汤。
霁雪见她知道难受了,才略松一口气。亲自将东西给她送进去。
如意吹了吹姜汤,慢慢的喝着。过了一会儿想起那牙子来,问知还在柴房里锁着,便道,“天亮后就把他放了吧。”
霁雪见她提这件事,便知道她到底是|硬挺过来了。既要放了这牙子,看来她是打算顺其自然。霁雪便提醒道,“……可是,万一他出去后乱说怎么办?”
如意道,“他不会说。会说的是五代光背后的人……”她失神片刻,才倦怠的道,“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吧……只怕他还要兴风作浪……”
正说着话,忽听得底下有争吵声。
如意身心俱疲,些微的吵闹声都令她头疼不已,便示意霁雪去处置。
好一会儿之后,霁雪终于回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敢隐瞒,“是庄七娘那边的人……”
如意脑中便嗡的一响,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出什么事了?”
霁雪先道,“人没事,已经救回来了……”才又道,“她跳了水塘。”
如意冒着秋雨,去了庄七娘的宅子。
宅子里灯火通明,她雇来照顾庄七娘的人都醒着,里里外外的守着。见她来,才纷纷松一口气。便迎上前来,边引着她进屋边解释,“晚饭时还好好的,以为她睡了,大伙儿就略松了松劲儿,谁知不声不响的就……得亏提前安排了人巡夜,瞧见水池边儿有黑影,忙上前查看,刚跳下去就拉上来了。没伤着人,只是……”
如意进了屋,就明白了那个“只是”……庄七娘包着被子团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枯瘦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外头。
见如意来,那双眼睛才略略带了些人该有的情绪,微微湿润柔和起来。
她怕人怕成这副模样,身上自然没清洗。隔了被子都能嗅到塘泥臭烘烘的气味——当初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如意特地买了带池塘的院子,让她种种荷花养养鱼什么的。谁知最后竟派了这样的用途。
如意只觉得疲惫至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泪水无声的滚落下来,是为了谁却不得而知。
她再无力气说话了,便直接上前去拽开庄七娘当护甲用的被子。
庄七娘裙子上果然都是残叶和塘泥,头发缠做一团,还湿漉漉的。揭了被子,她便冷得一缩。
如意骂不出来,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满眼泪水,对上了她惊慌里带些恐惧又带些担忧的目光。
许久的静默之后,如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到底还是柔缓了声音,道,“别害怕。我带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热水早已备好了。庄七娘自己糊里糊涂的,却不让旁人靠近,如意便亲自服侍她洗澡。
她为她擦洗脊背,冲去皂角,理顺头发。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徐思也曾这样帮她洗浴。可她大概比徐思灵巧些,至少不会把头发弄到人眼睛里——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比徐思灵巧了,原本像徐思那样可以写好看的字、跳好看的舞,手脚却笨拙成那样的人,就不多见。
可纵然比徐思灵巧这么多,她却一次都没帮徐思做过这些事。
为什么不早些为她做。
现在再说要服侍她做什么事,大概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吧。
二郎总是嗔怪徐思偏疼她,以后大概不必如此了。
她根本就不是徐思的亲生女儿。
眼前这个人,才是她的生母。
她眼中泪水簌簌的落下来。
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她只是鸠占鹊巢的享有了这么久。
那个被她取代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徐思若知道他的存在,该有多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