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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猛转身,我说,我是病号
他抬头,一眼看穿般的冷静,说,你不过是不放心他。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钱伯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爷爷失去谁,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没说话,那是我不愿被说破的心事。
我看着天恩,低头说,他不醒,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程天恩看着我,语气淡淡,言语还是挖人心疼,他说,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爱自己,不愿背负良心债?其实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安,对不对?
我低头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程天恩声音很淡,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他说,我哥拿你当心头好,可是我们家老爷子却绝容不下你。
他不无嘲讽地说,当初,只一个凉生,他老人家便对你有诸多不满。今天,你“哐当”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头肉、他的长孙、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被雷劈死吧!
说到这里,天恩戏谑着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孙,右手勾搭人家长孙,换成谁,谁都劈你。你还真当自己“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诗人,我只好炫耀我是哑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他出去。
汪四平离开后,程天恩看着我,说,你刚刚不是质问我有多恨他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男子,居然满脸镌刻着那么清晰的痛苦。这种痛苦沿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纹,每一根脉络,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般的面容。
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当医生告诉我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时候我宁可会死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轻轻一句,他是我哥。
小孩一般的声息,甚是黏腻。
他说,姜生,他是我哥啊。
从小到大,我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我喜欢着他喜欢过的东西,看他看过的动画片,吃他爱吃的糖果,玩他玩过的游戏他给了我父兄般的宠这种宠,血化不开的宠。姜生,你不会不清楚,因为你也有一个哥哥,从小万般宠你爱你,视你如珍宝的哥哥
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在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是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望向窗外。那么倔强、妖孽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复杂微妙的类似于敌人一般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的药效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说,哥,手术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
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
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去“恨他”,怎么能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双腿每一个长夜里我在黑暗中惊醒,空空荡荡的被子里,是那么的冷啊
然而更冷的是,当你看到程家那么大的一个家庭里面,所有人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二少爷长、二少爷短,却在你的背后,阴奉阳违、万分恶毒地诅咒你是个死瘸子、死残废的时候你的心没法不失衡。
你看着你心目中的大英雄,越加被人尊重,成为他们心中的程家希望、唯一继承人,而你,却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英雄。你只能是个二少爷不!你不是二少爷,你就是个“二”!可怜虫!废人
那群人拥护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为他们要照顾你、监护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姜生
他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瞬间,他又笑了,说,我也曾可以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声望、拥护、财富、权力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
呵呵,为我好?
不!他们是为自己好!
如果如果那个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是我,如果是他们的大少爷一声令下,不准将我受伤的消息告诉老爷子,那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不敢告密到爷爷面前而我的爷爷一定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责罚他眼里完美的家族继承人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用的二少爷,一个死瘸子,一个烂废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我对他从来只有厌恶和恨,这些年来,我和他之间,是不断的冲突与构陷,可当有一天,他将他的伤口、他的内心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内心居然复杂起来。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程天恩,是内心充满挣扎的柔软的男青年,不再只是那个心中充满了恨与报复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我就越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伤害我,而是害怕他伤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着我,停止了倾诉,他说,姜生,如果我跟你说,我一直对程家封锁消息也是在为了替大哥保护你,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保护我?我愣愣地看着他。
程天恩笑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着前方,良久,叹息道,我虽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却也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他的命都拿给你了,我再讨厌你、再恨你,却也得为他保住你。
他顿了顿,说,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爷爷说三亚这里的消息,我就是怕爷爷知道大哥出事,派人过来,就必然会知道你这祸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着,谁能保护到你?
他叹息,我爷爷不是我“心慈手软”这个词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里。在他眼里,你是毁灭他程家完美继承人的灾星所以,姜生,听我的,坐最早一班离开三亚的飞机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和程家有联系了。
他说,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罢,放弃你也罢,那是后话。但是,我想对你说,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
我看着他,有些懵。
他苦笑,说,钱伯。
10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那天夜里,我和天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个人,又仿佛是更加读不懂某个人。
这世界上,大概很难有完全的爱,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远都是复杂的,难以用一个词汇来完全描述它。
这么多年,与其说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说,他是“怨”他更合适一些。
天恩是一只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敛了利爪,温顺地待在你面前,却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里的狼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母”,做不到因为他一番内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谅了他在过去的时光之中奉送给我的伤害。
相安于无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模式。
天渐黎明。
汪公公拿着一张机票宛如奉着圣旨一样捧给我的时候,我对天恩说,我不能走。
当时,我感觉程天恩的眼睛里来来回回蹦着十二只神兽——不能走?不是说好了的吗?!
他看着我,良久,说,姜生,有句话,我必须说给你。
我望着他,淡淡地说,你说。
他一字一顿,告诫一般地说,你是进不了程家门的!无论是我哥还是我弟。无论他们当你如命还是如宝。
我低下头,说,他现在因我生死难卜,我就这么离开我做不到。也烦劳你告诉什么钱伯,我不会和他们的大少爷再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来,确定他没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笑笑,说,你们放心,他醒来,我一定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联系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鱼山遭遇陆文隽的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温柔相对的每个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能给他一颗完整的心,总可以给他我完整的身体。
却最终,没有任何是完整的。
这是我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场永远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我却永远走不出小鱼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个人,像噩梦一样,追着我,缠着我,此生不能解脱。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试图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属于他的我,属于我的他。
此后,无论我如何开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错误——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别人做的恶、犯的错,遭惩罚的却永远是最无辜的我们!
这一刻,说出“不配”两个字,心虽然痛了,却也释然了。
说实话,需要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气。
程天恩没说话,盯着我,半天,他才躺回枕头上,斜靠着床头,无奈叹气,说,好吧,好吧。
他说,你要是被我爷爷弄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亲手给你收尸,把你烧掉,拿你的骨灰送给我哥。噢,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给我哥,死了也陪着他。他的话,听得我满头蹿黑线。能让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问他,一定要把你爷爷说得这么恐怖吗?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皱,眉毛微微一挑,说,嗯,不然呢?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糖,随意吃了一颗,然后扔我一颗。
然后,我就接过,看了看,跟着他吃掉了。
钱助理扑进来的时候,我正细细地嚼着糖,程天恩斜卧着看着我吃糖,慵懒得不得了,一副“本少体弱多病”的姿态。
钱助理真的是“扑”进来的,他看到我还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议,微微带着尴尬,他对程天恩解释说,我我以为
程天恩慵懒地躺下,一脸傲娇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