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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与虢国夫人成了邻居,他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位寡居堂姐家中,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她才知道,瑗瑗原来是虢国夫人的小名。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她不知晓。每当想起虢国夫人,她鼻中会莫名地泛起一阵酸酸的滋味,那也许是嫉妒的醋意,也许是让她联想起了什么。
她也喜欢吃陈醋,每顿饭手边总要放一个醋碟子,吃什么都得蘸一点醋才觉得有味道。她每天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发愁穿什么衣服好看、吃什么菜肴让她有胃口,所以对吃的就格外挑剔。
“现在的陈醋是酿得越来越差了,味道一点都不正。”
家里的厨子也算尽心,四处去找各种各样的醋,她都说味道不正。最后终于找着了一家让她满意的:“这家的醋酿得好,哪里买的?”
厨子说:“是西市里新开的一家作坊,掌柜是剑南过来的,也算娘子的老乡,难怪酿的醋合娘子的口味。”
她夹菜的牙箸一顿:“店名叫什么?”
“叫何记制醯,大概是掌柜姓何吧。”
她把牙箸一放,吃不下了。
第二天她去西市闲逛,逛了三四个来回,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曲尽头找到了这家何记制醯。她一看门脸就知道是他,门口挑的旗帘上一个“何”字,和当初他挂在挑子上的一模一样。
作坊里三两个伙计正在忙。她转身要走,里头的人却发现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阿裴娘子!”
她只好又转回头来,看见他喜滋滋的一边擦着手一边跑出来,带过来一阵浓浓的醋味。“娘子,真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过了这些年,他竟连相貌都没怎么变。她沉着脸:“你怎么跑京城来了?”
他略有些忐忑:“我我也来了很久了。你一走,我凑够了路费,就也来了。只是一开始没有本钱,做了些杂活现在攒够了,才重操旧业。”
她恶狠狠地说:“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我绝不是有意打扰娘子!我只是想,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里都是一样,索性来京城,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娘子”
他身上的醋味熏得她鼻子直发酸。她吸了吸鼻子,问:“生意好做么?”
他窘迫的面色舒展开来:“长安富庶,生意比原先强多了。这不,我都能开个门店铺子,雇了两个帮手,不必再挑担出去叫卖了。”
她仰头看着天:“就是这儿市口不太好。”
“本钱有限,只能暂时先这样凑合着。好在原先积累了不少老主顾,都很照顾我的生意。等过两年攒些钱,我再换到好地段去。我会努力越来越好的才能才能”
她的眼泪快要下来了,连忙低头去翻荷包,翻了好一阵,掏出几片金叶子:“早先我家坑了你不少辛苦钱,这些金叶子也值得数百贯了,连本带息还你。”
“不不不,”他连连推辞,“那都是我自愿的,怎么算是坑我。再说,我也都见着了娘子,心满意足,是值得的”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她板起脸,“难道你想要我补给你几夜来还?”
他的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决无此意”
最后他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那些金叶子,说是让她入东,赚了钱按各自出的本钱多少分摊。
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波澜。有了她的资助,他很快换了一个西市大街上更好的店面。西市人来人往,他也动起脑筋,做些别的生意。开始是先卖些家乡的醋渍下酒小菜,因为长安没有,倒也颇受酒客青睐。卖了一阵子,隔壁酒肆的掌柜来找他,想和他合伙,把小菜放在酒肆里和酒搭着一起卖,自然比他单售卖得更好。那酒肆掌柜也有野心,渐渐地就把酒肆开成了酒楼,越做越大。如此下来,何记一个月就有十数贯的进项。
“这个月净利一万八千三百零四钱,换作以前,一整年也就能挣这么多。”他在柜台上拨着算筹,“四六分帐,应该给你一万零九百八十二钱,取整成十一贯好了。”
她随便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但是她没拒绝,欣然收下了。这样她才能继续当着何记的东家,名正言顺地日日来店中料理。
她每天往外跑,杨昭并不知道,也或者他知道,但不予理会。她做了什么,传出去是否有损他的脸面,他并不在乎。在他眼里,她和章仇兼琼、鲜于仲通那些对他施过恩惠的人并无不同,差别只在她是个女子,他没法用加官进爵来报恩罢了。他心里只有一个虢国夫人,整天与她厮混在一起,连公文都直接送到她家,六部的官员都知道找右相要去虢国夫人府,去宰相府是找不到他的。
有时候她在柜台后面算账,看着伙计们忙碌来去,不禁会想,如果她真的嫁了一个商人,日子也就是这般光景。
那些微妙的思绪,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懊悔。
年末时杨昭出使江浙,听说那里灾沴频发,他的门生办事不利,他去收拾烂摊子。虢国夫人也去了,说是江南景物风流,从未亲见,想去见识见识。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借口。他天天宿在虢国夫人家里,出门二人并骑调笑,她不也从来没说过什么。
说来可笑,虢国夫人明明是寡妇,却夜夜有人替她暖被窝;她明明有名正言顺的夫婿,却只能长年独守空闺。她曾经识尽风流,如今三十多岁了,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好过。
大年夜她独自一人吃的年夜饭,喝了点酒,酒气上涌,她愈发伤心自怜起来。外头正在下雪,天色擦黑,她披上大氅罩上帷帽悄悄出了门,紧走慢赶,终于赶在里坊落钥宵禁前赶到了西市。
应声打开门看到是她,他略略有些吃惊,立刻把她迎进门来,替她掸去衣服上的雪:“你怎么现在过来了,外头多冷,快来炉子边上烤烤。”
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他就住在楼上,以店为家。炕上摆着一只小火炉,炉内温着酒,案上摆着酒盅和几样吃剩的小菜。走近炉边,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冻僵了。
“阿柔,你吃过饭了吗?我不知道你会来”他显得很惊喜,“你先喝两口酒暖暖身子,我再去做几个菜”
她接过他递来的酒盅,一饮而尽。热酒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如一道暖流淌入心底,她觉得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又活了过来。她把酒杯一掷,回身抱住了他。
“阿柔”他唤了一声,并没有以前被她戏弄时的惊慌。这一切早该发生,他和她都已心照不宣。又或者,早在蜀中之时,他集一年之辛劳买下她的一夜,便应该发生了。
这段时间她十分快活。那种快活,她说不清楚,只知道以前从来没有过。即便是当年的杨昭,年少英俊,血气方刚,脂粉丛中打滚练就的手段,也不曾让她如此快活过。
可惜好景不长,三月里杨昭就回来了。而她愕然发现,她已有身孕,大夫说刚刚足月。
她害喜害得非常严重,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有人把这事捅到杨昭那里去了。她终于开始惊慌,虽然他并不在乎她,可哪个男人能容忍这么大一顶绿帽盖在头上?
但杨昭不是一般人。他说:“阿柔,只要你高兴,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我绝不阻拦你。你若是想离开,我随时都可以写放妻书给你。”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慌乱地摇了摇头。这时她忽然明白,十年前她所做的选择,今天依然没有改变。那时她选择了嫁给杨昭做个有身份的贵妇,如今确实有遗憾,有怅然;但如果今天她选择了嫁为商人妇,一年、两年,也许是快活的,十年之后,她一定会后悔。
她的遗憾,她的怅然,这三个月已经弥补了。她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弥补而已。
从那之后她再有没有去过何记,也没有再见过他。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所有人都已知道,在宰相离京的数月中,宰相夫人有了身孕,流言蜚语,多难听的都有。杨昭对外宣称说,他出使江浙累月,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白昼梦见二人相会,交而有孕,此乃夫妻相念,情感所致。这么荒诞的理由,人人都暗地里笑话他,但当着面,再没有人对她施以眼色。
十月怀胎之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因生于初三之夜,故起名杨朏。
他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儿子。生产之后她身体虚弱,卧床三月,他还经常来看她,有时甚至会抱着朏逗他玩。每当此时,她倍感愧疚。
“阿柔,是我以前太冷落你。我以为让你衣食无忧,让你在人前扬眉吐气,你就会快活。”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但光有这些,不足以让一个人一直快活。”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不禁想:他可不光有这些,他还有虢国夫人,难道他还不快活?
他的确对她好了一些,虽然多数时候仍在虢国夫人家,但只要回来,就会来看一看她和朏,隔三岔五也会宿在她这里。这样的生活,要富贵有富贵,要地位有地位,上有体贴夫婿,下有娇儿绕膝,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些在酿醋作坊里拨算筹的日子,便渐渐淡忘了。听说何四曾经拐弯抹角地托人来找她想见一面,她没有见他。
好日子总是难以久长。朏满周岁时,范阳传来噩耗,安禄山起兵造反了,打的是诛杀杨昭的旗号。官军节节败退,朝中反对右相的人也越来越多,情势十分不妙。
安禄山很快打下了洛阳,自称皇帝,不久又打到潼关脚下,长安岌岌可危,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裴柔也很担忧,她明白,目前让她满意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而她不知道如何去应付那未知的将来。
潼关最终还是失守了。消息传来那天是六月十二,一周岁半的朏正光着身子在木盆里玩水,看到杨昭回来,欢喜地又跳又叫:“爹爹!爹爹抱抱!”
他一脸倦容,面色沉郁,无心搭理朏,只对她说:“潼关失陷,陛下已决定西幸蜀地,明晨一早就走,快去收拾行装。”
她大惊失色,未及详问,他又匆忙离去。
家中绢帛何止百万,可是命都要没有了,要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关起门偷偷收拾了一些贵重细软和衣物,不敢让下人们知道,怕被他们拖累。第二天天还未亮,她抱着熟睡的朏和他一起悄悄上了马车赶赴宫中,随行只有一名车夫。
经过虢国夫人府紧闭的大门时,她惴惴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叫上二姐一起走?”
天色晦暗,他的唇边似带着冷笑:“她不用你担心。”
她心中惊诧,不敢再问下去。虢国夫人,他那么珍爱的虢国夫人,难道她一直想错了么?
后来虢国夫人还是及时赶到了宫中,毕竟她是贵妃的亲姐姐。一行人偷偷摸摸从延秋门出发,一路西去。第二日中午,行至金城县马嵬驿。
裴柔从未想到,这么一个破落的小驿站,竟会是杨昭的葬身之地。上一刻她还在喂哭闹不休的朏吃胡饼,恼怒外头的人吵着了孩子,下一刻韩国夫人就呼号着扑进来大喊:“不好了!他们把三弟杀了!快跑!”
朏一直在哭。她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树林里跑,身后似乎有人呼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