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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谔早已吓呆了,突然看见原本被侍卫环拱的马车上,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扶着车辕站起身来,凌越于众人之上,惊得跳了起来:“太上皇!太上皇还在车上!”一边向太上皇飞奔过去一边大声喊:“太上皇快蹲下!别站起来!”可周围嚣声震天,太上皇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
韦谔冲得太急,冷不防被一个人的腿绊了一跤,回头去看,却是李辅国抖抖索索地躲在马腹下。韦谔瞪他一眼,正要爬起,被李辅国拉住:“喂,你想找死啊?”
韦谔反手拉住他:“太上皇处境危险,还不快去救驾!”
李辅国嗫嚅着把手缩了回去。韦谔拉他不动,恨恨地踹他一脚:“贪生怕死的阉人!”
这时菡玉也到了韦谔身边,忽然按住他道:“韦兄莫慌。”韦谔半蹲在地下,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太上皇已在车上背对他们站正,脊背挺直,全不见龙钟老态。从下方看去,身姿显得尤为挺拔,依稀又见他盛年时的英姿。他抬起双手挥了挥,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那些叫嚣的紫影也没了声响,纷纷从他身边越过并入上方的云雾中,并不伤他。
韦谔喃喃道:“陛下”
“朕知道,你们都是战乱中死难的百姓所化。”太上皇声音沉痛,语带哽咽,“你们看朕身后,也都是长安的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其中可有你们的亲人?逆胡犯阙,天下大乱,是朕之过;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是朕之责。长安父老并无过错,他们和你们一样受尽战乱之苦,丧亲之痛。你们如要索命,就把朕的命拿去吧,求你们放过长安的百姓。”他涕泪纵横,垂下头颅,对着满天翻腾的浓云,重重跪了下去。
四野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连那深紫的云雾都好似凝固了,停止了翻滚。匍匐在地幸免的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来,仰望跪在车上的太上皇。他是天子,从来只跪天地祖宗,如今却向妖魔下跪,只求他们饶恕他身后百姓的性命。
然而只是霎那间的事,忽一声刺耳的尖啸,好似成千上万的人突然一起嘶喊起来,悬在头顶上方的浓云猛地向下一沉,瞬间便将太上皇整个人吞没。
“陛下!”韦谔目眦俱趔,长身而起,菡玉扯破了他的袖子都没能把他拉住。四周的老人们也都站了起来,向着太上皇的车辕冲去。重重云雾就在头上咫尺之遥,眼看着众人都要葬身怨灵之口,忽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将浓云劈开,险险为众人辟开一条道路。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云中隐隐传来:“魂兮归来,不可飘忽”
菡玉这才看清,那白光并不是真的光,而是紫云忽然从中间分裂开了,露出了灰白的天空。她霎时明白过来,是太上皇凭着最后一点神识,在怨灵中央吟唱起了“镇魂调”。她立刻扬声随之和唱:“息子怨怒,归此茕庐!”
翻腾进逼的浓云退却了,驻足不前,似乎有些犹豫了。云中苍老的声音还在微弱地继续着:“生欢无悦,死苦勿顾”
一团紫色的雾气从天空跌落下来,落在人群中间。雾气中裹着一张苍白扭曲的脸,面容犹带着三分稚气。那张脸眨了眨迷茫的双眼,慢慢闭上了,没有挣扎,没有叫嚣,雾气悄悄地如烟一般消散了。
不知是哪位老妇人率先醒悟过来,和着太上皇的声音也轻轻地吟唱,那声音温柔动听,就像在哼哄孩童入眠的小曲:“日月不淹,春秋罔伫——”
一而十,十而百,越来越多的人克制住了恐惧,用低沉轻柔的音调齐声同唱那首古老的抚慰亡灵的镇魂之歌:“彼岸光明,此间昧殊——”
一团团紫色雾气从天而落,像枯萎凋零的花朵,每一朵里面都睡着一位亡灵,在这歌声里闭上了不忿的眼睛,归于沉寂安宁。
这一夜的长安,有人整宿沉睡,有人彻夜未眠。
长安最东南的永阳坊里,一座低矮昏暗的茅屋内,七岁的孩童刚刚在母亲怀里入睡,他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问母亲:“妈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是爹爹回来了吗?”
母亲不忍心告诉他,爹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乖宝,快睡吧,快睡吧。”
“我要爹爹,我要听爹爹给我唱歌。”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给你唱歌,给你唱歌。”母亲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低声轻轻哼唱起来。她想起离家数年远赴战场的丈夫,不知他现在是否已化作太行山下的白骨,而她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怀里年幼的孩子。她眼中蓄满了泪,哽咽地低唱:“百岁之后,皆归幽都!”
二九月殒()
太上皇驾崩,怨灵平息,朝野内外的动乱却依然在继续。太上皇崩后仅十三日,皇帝也病重垂危,弥留之际,竟在皇帝病榻前上演了一桩宫闱惊变。张皇后串通赵王李係,企图杀李辅国等宦官夺权,反被李辅国先发制人,戮于大行皇帝灵前,太子李豫得以顺利即位。
李辅国掌握朝政大权未几,另一拥立新帝的宦官程元振又对其发难,夺权削柄,李辅国也被无名刺客刺死于家中。此后历朝更替,代代有宦官专权干政,直至李唐灭亡也未曾绝尽。
而河东、河北战场上,史朝义仍在苟延残喘,余烬未灭。一直到宝应二年正月,其麾下肱股田承嗣、李怀仙等纷纷投降朝廷,史朝义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向北欲投靠奚和契丹胡部,被李怀仙追击,于林中自缢身亡,李怀仙取其首传诣京师,这场前后共延续八年之久的叛乱,历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两家父子,才最终落下帷幕。
此后又陆续有回纥、吐蕃入侵,藩镇割据,战乱相继,中原再未能重现开元、天宝年间之和平繁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菡玉一人一马独自离开长安时,她所知的也只是刚刚经过宫变、大局掌握于宦官之手的朝政,和千里之外战报不断的纷乱战局而已。
曾经涂炭生灵、让她不惜逆天改命溯时而回、每当一想起那两个字都会自梦中惊吓而醒的怨灵,竟如此轻易地平息消散了。除了那夜同声齐唱的长安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人知道世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股起于无形、消于无形,却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安禄山隆宠承恩、异姓封王却仍然要造反,史思明晋位大夫依旧叛出,安庆绪史朝义为权势甚至弑杀亲父,张皇后母仪天下却还谋图动摇东宫,李辅国位极人臣却挟令天子,人心哪里有满足的时候。反倒是这穷凶极恶的怨灵,太上皇一番悔过,众人几句歌声,便放弃了宁可不得超生的怨念。说到底,怨灵也不过是无辜枉死的百姓心头的一点执念;而平头百姓,永远是最易满足、最好安抚的一群人。
遥遥的一帘酒旗在望,迎风招展,旗下是简陋的数进木屋,正坐落在三岔路口之中。两条岔路一路南下,一路东去,都必经过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若是太平世道,生意定然不差。菡玉望着路口那陕郡与永宁的地界石碑,犹豫了片刻,店小二已殷勤地出门相迎:“客官是要往东去洛阳,还是南下走邓州?不管往南往东,方圆五十里之内都只有我们这一家小店,天也不早了,不如就在敝店暂歇一晚,明早再上路也不迟哇?”
菡玉略一点头,小二便过来牵了她的马送去马厩。她走入店内,见堂中只有三两拨旅人,其中东面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一名白衣少女,面朝大门张望,一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来招手道:“菡玉!这里这里!”
菡玉退也不是,只好走过去在这桌坐下:“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一同回衡山啊,”小玉倒了一杯水给她,“一路上也好有个伴。”
菡玉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我还有些事”
“从这里到衡山,快马加鞭,也得十来天吧。”小玉打断她,一手拎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注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闲谈,“今天是六月初二。”
菡玉低头看着手中瓷杯不语。小玉又说:“只有十二天了,两千里路,路又不好走,得紧赶些才来得及。”
六月十四,他的忌日,居然这样巧。菡玉把杯子举到唇边,水是新烧开的,还未放凉,热气腾腾。她喝了一小口,觉得太烫,又放下了。“他让你来的?”
小玉的脸色变了变:“是我自己不放心,知道你支我先走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在这里等着,就算押也要把你押回衡山去。”
菡玉道:“出了长安,道路千条百条,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里?”
小玉撇撇嘴:“好吧,确实是他告诉我你近日的行踪——是我自己问他的。”
菡玉叹了口气:“小玉,难道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小玉哼道,“你不就是想找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过这剩下的几天,自生自灭?等过了六月十四,吉菡玉就没有了,只剩一个吉小玉,到那时卓兄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就我,你就又做了一回慷慨好人,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是不是?”
菡玉尴尬地涨红了脸:“小玉,我”
“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人。”小玉难得一脸正经严肃,那神态便和她有了九成九的相似,“爹娘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亲近,你懂吗?就算你只是我姐姐,你们两情相悦,他就是我的姐夫,我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要姐姐牺牲自己把姐夫让给我吗?”
菡玉争辩道:“可我们不是姐妹,我们是是同一个人,是一样的。”
小玉道:“他爱你,不爱我,怎么会一样?”
“那是因为现在有我在挡着你。”菡玉垂下眼帘,“无论如何,六月十四之后,我俩将不能共存,这是事实。”
小玉反问道:“二存其一,你怎知留下的那个一定是我?”
菡玉道:“你的身是廿一岁的身,与之契合匹配的当然是廿一岁时的魂魄。你是因,我是果,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因果不能颠倒。当年卓兄送我回去时,就对我说过了。”
小玉激动起来:“但是你救过我的命,没有你也不会有我,因果早就颠倒,你经历的那些也做不了准了!”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卓月,杨昭,也是这样的论调。
小玉气哼哼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杯子往桌上一顿:“不用多说,反正你一定得跟我回衡山去。到底谁去谁留,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决定,总该问过卓兄和大哥,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也别想再落跑,跑到哪儿他都找得着你。”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