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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低头,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冻住的手。似觉得哪里不对,她将他曲着的手指打开,看到他手掌中静静瘫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绣工不错的荷包。
于陆二郎看来,和自己平时佩戴的、侍女绣的荷包差不多。
罗令妤的神情却是一下子变了。荷包已经打开,里面的那个黄色符纸露出一个角。罗令妤打开他的手时,低头看到皱巴巴的符纸。这个符纸经历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战场。最后是天地风雪大作,罗令妤摊开陆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纸被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罗令妤并没有抬头去追那符纸。在她眼中,那符其实没太大作用。她对陆昀的心,她的证明,其实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着荷包时,却是视线再往下的时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迹。
轻轻拂开雪地上的痕迹,手指灵巧的罗令妤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破坏掉雪下埋着的秘密。覆着的一层薄雪拂开后,那以指间血书就的、龙飞凤舞在天、潇洒的字迹便露了出来。
陆二郎认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书法大师,他最常用的字体,正是自己此时看到的。这两列以血而写的字是——
千秋还卿一言。
爱自不移若山。
爱自不移若山。
他死了,爱自是恒古不变了。
梦里的罗令妤,在这时才忽然崩溃。她大哭起来,抱住了那个已经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凉的、僵硬的手,她与他的面相贴。她大声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宁愿你没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时该多难过。我不是要你难过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爱,要他爱她,要他不变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后,窥看到这个秘密啊。
女郎抱着那个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发哑,哭得全身颤抖。嚎啕大哭,与她平日作秀的那类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只爱他,到底只在他面前流下真心的眼泪。
然这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在梦中,陆三郎死后,北方的战争也结束了。陆昀惨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到底为南国争取到了机会。到边关来接他们的,是亲自请命的陈王。陈王殿下如老十岁般,面色沧桑,神情大恸,看似情况也不比神志恍惚的罗令妤好了多少。
之后罗令妤跟随陈王回到建业。
南北战事停了,南国开始与北国谈判。
一切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陆三郎死得其所,成为了南国的英雄。可是对于在乎他的人来说,并没什么用。
住在陆家的、本已与陆三郎开始谈婚论嫁的表小姐罗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门不合心意的亲事。她退亲是为了嫁给另一个,那另一个人死后,退亲便如玩笑一般。南阳范家的郎君范清辰亲自来建业找她,要与她和好,求她嫁他。
罗表妹在建业的名气甚大,她经营了一年之久的名气,让这时候想求娶她的建业郎君也甚多。
陆二郎并不知罗令妤有多嫌贫爱富,并不知这个表妹是非豪门不嫁的人。
因在梦中陆二郎看到的,便是罗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亲。她带着妹妹离开了建业,陆家要送她回南阳,她却也不愿。
她居无定所,最后陆家失去了她的联系。
梦中已不知她去了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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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郎去边关;陆三郎会死;南国会得救;陆三郎不去边关;南国会被破;死的不只是陆三郎。
左右摇摆;都是死局。
半夜从梦中吓醒;陆二郎自斟酒而饮;心中苦闷良多。
南国好酒好茶,然陆显并不贪杯。今夜这般一坛一坛地灌酒,于这位儒雅的士人子弟来说尚是第一次。
自己自从做梦;无论自己在现实中如何改变,陆三郎不是万箭穿心而死,就是战死;再就是因南国破亡导致的死亡。南国与北国的这场北方战事;看似完全无法拖延。在没有陆显插手的时候,北方战事南国败后;建业城仍然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被破了。如不能解决这个冲突;南国的前程实在堪忧。
模模糊糊的;陆显猜出自己的三弟陆昀;恐在弱冠之年有死劫。
差不离便是半年左右的时间;死劫甚为难过;以至于陆显明明已经在现实中改变了很多事,陆三郎能不能熬过半年,都很难说。
陆显心中焦虑并难过:三弟幼失恃怙;一身才华横溢;还有他喜爱的人,怎能在弱冠之龄便离世?
他该想办法挽救这一切。
然而梦境告诉他去不去边关,这个死劫都过不去。陆二郎现今发愁,他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陆二郎是不擅长谋定而动的。
他没有那般强大敏锐的大局观,他站在局中,将自己的梦剖析来去,仍然迷迷糊糊。他连陆三郎为何会战败都没想清楚他在梦中只看到大雪封山,浓雾遮天蔽日,四处一片凄惶。他只看到战争的发生,战争的结束,陆昀的死亡,南国的胜利。他却不能看到因果。
而不知因果,就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然陆三郎又等不得他。陆显没有太多时间去琢磨自己的梦,三天后,便到了陆昀要随军出征的日子。陆二郎心情便又复杂:衡阳王也与他说自己要去边关,陆三郎同样是去边关。然刘慕去边关的章程至今没走完,还被司马府卡着,陆昀却走完了。
由此可见陆昀瞒着这事已经很久了!
三弟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陆昀走的前一日晚上,陆二郎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叮嘱三弟一番。该吩咐的陆家长辈都说了,三弟也被责怪了好几日,陆二郎这才是在得知陆三郎要走后、第一次要去和三弟谈心。
在陆昀的院子里,陆显碰到了陈王刘俶。
侍女小厮们在锦月的吩咐下,帮自家郎君收拾随军的行装。锦月娘子怅然无比地靠着院中廊柱,盯着窗子投出的两位郎君的身影看。院中侍女和小厮都听她吩咐,她却时而抹泪,连陆二郎来了都不知。
锦月心里自是难过,陆三郎要走,她们这些娇滴滴的侍女自然不能随军。若是去了,那岂不是笑话?可是陆三郎虽说小时候在边关长大,但陆三郎小小年纪就回到了建业,之后便是长达十几年的贵族郎君养尊处优的生活。非清茶不喝,非锦衣不穿如此精致的生活乍然改变,锦月担心陆三郎到边关受苦。
还会被那些军中的糙男人看不起。
锦月愁绪不断时,陆三郎和陈王出了屋子。陈王低垂着眼,浓秀的睫目,低淡的声音,让他看起来如月光般清淡,不显山露水。刘俶在门口穿上鞋履,边下台阶边与陆三郎说完最后的话:“建业人事,我尽力照看。雪臣,你也当心。”
刘俶满腔的嘱咐话,可他实在口吃,又不愿被外人知道。眼角余光瞥到陆二郎,刘俶的话便更少了:“保重你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那般殷切的话,因刘俶说的慢,总带着一份淡漠。陆显现在已不清楚陆三郎和陈王交好是好是坏,只能暂时不多想。现在情况,在陆二郎看来,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和这位五公子情意深重,刘俶面色冷淡,看起来倒十足的淡泊无情,并不关心三弟。
然刘俶亲自来,自然是关心陆三郎。
针对好友想说却说不出的话,陆三郎道:“阿蛮,你这般殷殷切切,倒像是我的母亲一般。”
刘俶微怒地瞥他一眼。
陆三郎收了面上的笑,顿一下,伸掌与他相握,低声:“放心吧,我有分寸。”
陆二郎心想:你有什么分寸?有分寸你还会死么?混蛋弟弟,使他心忧。
将陈王殿下送出了院子,之后的路便由侍女领着走了。陆三郎回过头,对他那个在院中发呆的二哥道:“二哥也是来叮嘱我的吧?进舍吧,今日你该是最后一波人了。还望二哥快一些,我还得为明日的离家准备些东西。”
他语带调侃,奚落陆二郎犹犹豫豫、踟蹰不决,陆二郎却并没有笑。
陆昀眼眸闪烁了一下。
陆二郎已经与他一同到了舍中,陆显心事重重地坐下,没在意他的三弟靠着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陆显抹把脸,压下心头大石,作出一派振作状来,开始老生常谈地叮嘱陆三郎。陆昀一直没坐下,一直在探寻般地看着二哥。陆显的吩咐皆是一些大家对出门远游人都会说的话,例如保暖,例如加衣,例如御敌不要冲在最前面
陆三郎心中温暖,想他自来觉自己亲情缘薄,然世间仍有刘俶、二哥这般关心他,尽说些小事。小事才见真情。在陆家,陆三郎代表的符号,更多的时候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把家里的郎君压得死死的嫡系三郎”,真正的关心,实则太少。
陆显说完了一段话,沉默了许久,又故作不经意地说:“南阳有山吧?”
陆昀对边关地貌早已考察过:“唔。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连,过淮河,路南阳。”
陆显作出震惊欣喜状:“真的有山?大师真是当今现世佛陀,算对了!”
陆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哥夸张的表现。
三弟如此不配合,陆显微尴尬。他的三弟洞察力极强,陆昀不说话,陆显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脸烫无比,陆显努力挽救自己留给三弟的不靠谱印象:“因我担心你,特意帮你问过建初寺中大师,让大师为你算命。大师说你命中今年当有一劫,乃是死劫。破解之法是让你不要近山,切记切记。”
建初寺是当今建业第一座佛寺,名气并不比陆昀和罗令妤之前去的钟山开善寺小。陆显说去建初寺请大师占卜算命,虽然奇怪,但也勉强合理。
陆三郎偏头,看了二哥一眼,戏谑道:“占卜算命?为我?近日怎么了,一个个不是求符,就是求卦?”
佛教自天竺传来,佛家子弟原本不必学算命占卜;然入乡随俗,为了南国北国的信徒,佛学大师们都学了一身问天算命的好本事。
罗令妤好一些,不太信,更多时候是为了心安。而陆二郎这番狂热模样在陆三郎看来,这些和尚就是用来诳二哥这样的傻子的。
陆二郎急了,沉脸斥道:“三郎,莫要不当回事!凡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大师说你的命和山相克,让你不要靠近山。你当听我的才是。”
陆昀面容平静。
良久,陆显仍不改词,陆三郎叹口气,慢悠悠道:“我名姓属火,再加上生辰八字,推出我命当是阴火。火燃湿木,起浓烟而不成形,心中自抑。表面平静,内惊涛骇浪,日日摧折而不折。此命绝情,非病弱,即寡父母子女缘,而我父母早亡,正应此卦。我命多舛多难,然权势财富于我是寻常物,当一生无缺。”
陆昀挑眉:“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陆二郎:“”
陆二郎直接听愣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昀。他拿大师当托词,自然是为了劝三弟不要靠近任何山。在陆显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以前,他只能思量细枝末节。虽然按照以往的经验,一难不成,另一难便会起。但在陆显想来,梦中陆昀遇难,天降大雪。便是南阳,离会下大雪的时候仍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陆二郎有时间想怎么解救问题。
不过是心中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