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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督低头擦拭佩刀,一笑,道:“我受卢公之请入京,离家日久,该回去了。”
“大王知道都督思乡心切,不敢强留。”
卖花郎声音一低,稽首道,“只是如今奸人当道,江山社稷危矣,大王身为李家子孙,不忍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大王到底年轻,纵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幽居兴庆宫,任人摆布。都督乃当世豪杰,大王恳请都督为这江山、为百姓、为江州父老稍加考虑,给大王一个机会。”
周都督笑而不语。
卖花郎接着道:“没了掣肘,大王必定竭尽全力重振朝纲,不让祖宗基业落入贼寇之手。”
“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周都督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冷漠。
卖花郎直起身:“听说都督膝下有一孙女,聪明伶俐,天生丽质,大王年已十四,还未迎娶正妃,若都督不弃,愿娶周氏女,永结同好,荣辱与共。如果日后有违今日誓言,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一个皇室子孙来说,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沉默了片刻后,周都督丢开擦刀的锦帕,不客气地道:“我那孙女确实生得可人,不过自小娇生惯养,性子娇气得很,我爱惯着她,舍不得她吃苦头,雍王还是另寻良配吧!”
言下之意,我的乖孙女跟着你们大王得吃苦,我舍不得,免谈!
江山都要改姓了,皇室气数已尽,什么母仪天下、六宫之主之类的诺言,全是虚的。
雍王素有温文尔雅、宽和待人的美名,他的属下行事也斯斯文文,不敢放肆。见周都督拒绝得干脆,而且是毫不讳言地拒绝,而不是说一些诸如“我家孙女配不上雍王”之类委婉的话,卖花郎脸上并无异色,垂目道:“都督素来以诚待人,大王佩服。”
说着再起身下拜。
“三日后汴州刺史设宴招待司空和河东军将,大王已预备下人手,将以身为饵,为朝廷除去一大祸害。”
周都督神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李昭竟然真的要下手刺杀李元宗?还直接把计划透露给自己知道?
卖花郎小声道:“以都督为人,一定会为大王保守秘密。大王实情以告,不敢奢望都督出手相助,但求都督稳住司空,三日后,都督可在酒宴前离开长安,大王绝不为难。”
几句话,既有恳求之意,也有要挟的意味。
不纠缠,不天花乱坠地许下一堆不着边际的好处,不声泪俱下地恳求,公平交易,痛快直接。
周都督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正如他了解李元宗一样,李昭一定也把他摸透了。
卖花郎离去后,裴望之从屏风后转出来,“都督,雍王所谋不小。”
周都督点点头。
宫廷里长大的王子,从记事起一次次亲眼目睹朝堂震荡,在心胸狭小、猜疑心重的曹忠眼皮子底下残喘至今,不可小觑。
裴望之压低嗓音,看一眼庭外卖花郎的背影,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周都督摆摆手:“放他走,雍王既然敢把计划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不必惊动其他人,我倒要看看雍王能不能宰了李元宗!”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周都督有一种预感,李元宗这一次凶多吉少。
他捋须沉思。
如果李元宗死在李昭手上,他能不能趁机抢点地盘?
卖花郎离开周都督的住所后,穿过横平竖直的曲巷长街,又转身往回走,如此反复三次,确定没人跟踪,他才出了坊门,步行走了两坊之地,进入车马拥堵的平康坊。
接应的人换上和卖花郎一样的装束,碰头之后,卖花郎扯下身上衣衫,埋头走进一家胭脂花粉铺。
二楼东边是库房,卖花郎推门进去,俯首磕头:“大王,周都督拒绝联姻,不过他答应再留三天。”
临窗的卧榻上铺了厚厚的毡毯,设书几,陈香案,案上奏折堆叠。
一名身穿月白地圆领暗花绫袍衫的俊秀少年伏案窗前,低头批改奏折,闻言搁下手中朱笔,淡淡道:“意料之中,周麟看似粗莽,实则成算在心。他愿意留下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强求。”
卖花郎应了声是,又道:“大王,据说周家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世所罕见,周都督视她如珍宝,极为宠爱,她母亲乃博陵崔氏正宗嫡系,论起来,宰相崔岩和几位郎官似乎和周家小娘子是亲戚。”
少年没有作声。
卖花郎止住话头不说了。
房中香烟袅袅,脂粉浓香和上好的宫廷御香混在一处,透出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香甜味。
一旁伺候的侍者掀开香炉盖,用鎏金银签子拨弄了几下,香味淡了些。
“大王”卖花郎匍匐至卧榻前,眼中淌下两串晶莹泪珠,“让奴代您去刺杀李司空吧!您是高贵的雍王,太宗皇帝的血脉,您不该以身犯险!”
李昭提起笔,俊逸的脸孔浮起几丝清淡的笑容,眉宇间隐隐几分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阴沉郁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乃雍王,只有我可以让李元宗放下戒心。”
卖花郎泪落纷纷,房中其他侍者也跟着低泣。
李昭埋头书写,蹙眉轻声道:“你们很不必如此,我是李家子孙,这是我分内之事。”
何况他天生不足,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
他挥了挥手,举手投足间,有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颐指气使。
侍者们不敢扰他,忙收起凄然之色,纷纷退下。
“朱铭。”李昭叫卖花郎的名字,“圣人那边如何?”
朱铭小声答:“圣人不知道大王的计划,宫中处处是眼线,卢公怕曹忠、李司空的人察觉,没有告知圣人。”
李昭点点头,写字的动作顿了一下,望着书几上堆成山的折子,道:“不要告诉圣人,以免事败牵连他。”
堂兄胆小怕事,过于依赖曹忠,事先告诉他要刺杀李元宗,他肯定会露馅。而且一旦事败,李元宗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唯有瞒着圣人,才能确保事败后圣人没有性命之忧。
李昭出了会儿神,咳嗽几声,继续低头批改折子。
若是这次死在李元宗手上,以后就不能替堂兄分忧了。趁着还有时间,再替堂兄改几份折子罢。
朱铭出了房间,擦干眼泪,问旁边的人:“怎么没瞧见朱鹄他们,大王平时吃的药都是朱鹄熬的,他去哪儿了?”
戍守的卫士道:“朱鹄他们有任务在身,好像是去南边了。”
“原来如此。”
朱铭点点头,没有再问。
三天后,夜幕初垂。
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备下丰盛酒宴招待司空李元宗。
傍晚时候,皇甫宁旭的府邸前便挤得水泄不通,马蹄声如阵雨,时响时停。
朝中文武官员陆陆续续赶到,连雍王、卢公和几位宰相也来了,群贤皆至,济济一堂。
厅堂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管弦丝竹齐鸣,舞姬随着欢快的鼓乐翩翩起舞。
宴席准备充分,美酒佳肴、海陆奇珍,应有尽有。
李元宗姗姗来迟,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大堂。他这些天被人捧惯了,又刚刚从平康坊美人的肚皮上爬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坐了上首。
河东军将迟疑了一下,斜眼看向雍王李昭。
李昭脸色苍白,坐在侧厅的席位上,气喘吁吁,神情委顿,对上军将们的目光,垂下眼皮,似乎不敢和他们对视。
河东军将们咧嘴大笑,雍王再贤能,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罢了!
他们跟着李元宗入席,贴身卫士们则分散至厅堂不同角落,手按在佩刀上,保持戒备。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欢。
皇甫宁旭姿态恭敬,频频向李元宗敬酒,言语极尽吹捧阿谀。
眼见卢公和雍王虽然面露不虞之色,但畏于自己的权势,只能坐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李元宗心头畅快,不免飘飘然起来。
舞姬们一曲舞毕,皇甫宁旭给管事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身段袅娜、舞姿曼妙的家伎入席,争着给李元宗奉酒。
“司空乃当世第一英雄,妾等心慕已久,若能常侍左右,不胜欢喜。”
李元宗哈哈大笑,很快喝得烂醉如泥。
其他河东军将见状,心生警惕,不再饮酒,而是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死死盯住卢公和几个忠于朝廷的武将。
卢公转头和旁边的文吏喝酒,仿佛不想多看李元宗的丑态。
河东军将仍然不敢放松。
觥筹交错间,厅堂外忽然传来内官那特有的尖利的声音。
家仆进来通报,曹忠来了。
席上的文官们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武官也一脸嫌恶。
曹忠一面防着李元宗,一面又靠李元宗牵制卢公、威胁小皇帝。而李元宗身为世家子弟,瞧不起身为阉人的曹忠,但曹忠把持朝政对他来说是好事。两派关系不近不远,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还算和睦。
得知曹忠来了,李元宗撩起眼皮,没有起身。
其他依附曹忠的官员站了起来,迎到门外。
曹忠一身最高品级的紫色团花华服,在众人环拥中踏进回廊,笑呵呵道:“听说雍王也来了?他的病可好些了?”
众人心领神会,曹忠不怕卢公,不怕小皇帝,甚至也不怕李元宗,唯独忌讳雍王李昭。他曾多次加害李昭,都被李昭身边的人和卢公阻挠。今晚皇甫宁旭宴请李元宗,李昭前来陪坐。曹忠怕李昭暗中说动李元宗帮他铲除阉党,这是试探来了。
“大王。”一名仆从膝行至李昭的席案前,小声道,“曹阉人来了,您可要回避?”
“不必。”
李昭抬起头,可能是酒吃多了的缘故,双颊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眸底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所有人都到了。
事成事败,就看今晚。
他端起琉璃酒杯,饮尽杯中龙膏酒,站了起来。
今夜无星无月,千里群山、绵延城郭皆被茫茫白雪覆盖。
黑沉沉的夜色中,大雪扑簌扑簌飘落下来,官道两旁密林内时不时传来野兽嚎叫声。
几千江州兵身着白甲衣,负弓佩刀,整装待发。
周都督肩披大氅,坐于马背上,回首遥望长安的方向。
他遵守约定牵制李元宗、吸引李元宗的注意力,如今交易已经完成,没有多做停留,于今天一早带着几千江州兵离开波云诡谲的帝都。
本来周都督很想多留几天,看看李元宗是什么下场。
但一想到李昭要亲自刺杀李元宗,周都督不敢多待——不论李昭能不能得手,京中都将翻天覆地,不是久留之地,而且他还得防着李昭暗下杀手。
他们一早出发,瞒过京中各派耳目,走了一条别人绝对想不到的路线,就算李昭派神策军前来围捕,周都督也自信能够带着自己的部下安全回到江州。
他很好奇李昭能不能杀了李元宗。
黑暗中,长安方向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雪泥四溅。
江州兵立刻警戒起来。
快马快到近前时,马上之人一勒缰绳,滚下马鞍,跪地道:“都督,长安还没有什么大动静,李司空、雍王和卢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