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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他拉起,让他在身边坐下,却不松开他的手,眼神直视前方,似乎要穿透车壁望向遥远的天际,又似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卫昭低下头,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听这样的话。”
皇帝紧握着他的手,道:“你听朕说,朕若不在了,那些个大臣们只怕会找你的麻烦。炽儿性子弱,护不住你。朕想留道圣旨给你,只要你不犯谋逆之罪,便——”
卫昭“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面上神情决然:“皇上,三郎只有一句话,您若真有那么一日,三郎必随您去。您说过,只有三郎才有资格与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御言,三郎时刻记在心中。”
皇帝长久地望着卫昭,面上一点点浮现愉悦的笑容,轻声道:“好,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卫昭也只是静静地坐于他身侧,听着车轮滚滚,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与庄王跟在太子辇车后并驾齐驱,庄王对长风骑与桓军的数场战役极感兴趣,细细询问详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说有笑,这一路上倒也不烦闷。
行得一段,太子辇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戴着纱帽的太子探头出来,唤道:“二弟。”
庄王忙打马过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刚好些,又即将远行去海州,大哥舍不得你,你上车来,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太子面纱后的声音十分诚挚。
庄王却惦记着手下会随时前来以暗号传递最新情况,哪肯上车,忙道:“多谢大哥,但我这病症,太医说正要吹吹风,不宜憋着。”
太子的声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等我能见风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说着放下了车帘。
庄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舆,极力掩饰眼中的冷芒,驰回裴琰身侧。
裴琰微笑道:“王爷可是后日起程去海州?”
庄王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请少君饮酒,一贺冬至,二叙离情。”
裴琰笑道:“应该是我请王爷饮酒,为王爷饯行才是。”
董方打马过来,板着脸道:“庄王爷,今日皇陵大祭,贵妃娘娘入陵不到半年,您得系上孝带。”
庄王拍了拍额头,慌不迭地回头,随从赶上,庄王按过孝带系上,董方轻哼一声,驰回队列之中。
庄王见随从打出手势,知诸事妥定,放下心来,又低声骂道:“死顽石!”裴琰微微一笑,二人目光相触,嘴角轻勾,转开头去,不再说话。
由京城北门至密湖边的皇陵,十余里路,黄土铺道,皆由禁卫军提前三日清道,路旁系好结绳,十步一岗,戒卫森严。
待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皇陵山脚的下马碑前,已是辰时末,礼部赞引官早在此静候,见皇帝车舆缓缓停住,大呼道:“乐奏始平之章,请圣驾!”
钟鼓齐鸣,箫瑟隐和,皇帝踩着内侍的背下车,卫昭与灰袍蒙面人随之而下。皇帝极目四望,寒风吹得他的龙袍簌簌而响,他颔下的明黄色缨带更是被风吹得在耳边劲扬。
山峰上积雪未融,薄薄的冬阳下,一片耀目的晶莹。皇帝眯眼望着铺满山峦的薄雪,轻叹口气,也未说话。待太子辇驾驶近,太子下车,百官拥了过来,他方提步,在赞引官的躬身引领下步入皇陵正弘门。
皇陵依山而建,华朝历代帝后、贵妃皆葬于此处,一百多年来几经扩建,气势雄伟,广阔浩大。
韶乐声中,皇帝稳步而行,带着众臣经过六极石浮牌楼,再踏上有十八对石像的神道。神道中段,立着三对文武大臣的石雕像。裴琰脚步平稳,在经过石像时,却忍不住侧头看了看。
神道右方,一位武将的石像剑眉星目,威严神武,身形挺直,腰侧还悬着三尺长剑。他双眸直视前方,右手紧握剑柄,似在倾听着沙场杀伐之声,意欲拔剑而出,杀伐征战,为君王立下汗马功劳。
裴琰眼神在这石像上停留了片刻,才又继续微笑着前行。
一百多年前,裴氏先祖拥立谢氏皇帝,也许,今日之后,便将由裴氏子孙来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风刮过神道,愈刮愈烈,刮得石像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刮得一些文官都睁不开眼。裴琰却双目朗朗,直视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稳步而行。
山环水抱中的皇陵,道边松柏森森,御河内流水尚未结冰,曲曲潺潺。众臣神情肃穆,随着皇帝、太子,过九龙桥,入龙明门,一步步踏上御道石阶。
赞引官在圣德碑楼前停下,皇帝上香行礼,带头下跪,身后便呼啦啦跪满一地。碑楼礼罢,一行人继续前行,过了数处大殿之后,终于在呼呼的风声里,浩浩荡荡入了功德门。
皇帝在祭炉前立住,一阵风刮来,他轻咳两声,身形也有些微摇晃。卫昭忙过去将他扶住,他却用力将卫昭推开,接过赞引官奉上的醴酒,慢慢扬手,洒于祭炉前。
碑楼祭炉礼罢,按例,皇帝便需与太子及各位皇子登上方城顶部,叩拜灵殿内的列祖列宗,帝需将亲笔所书的来年施政策略奉于先祖灵前,为苍生向列祖列宗祈福。
因今年战事初定,前线大捷,按例,身为主帅与监军的裴琰与卫昭,也应随皇帝登上方城,皇帝要向各列祖列宗汇报战果,并请上苍护佑华朝,不生战火。
此时已近巳时,赞引官扯喉高呼:“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
一三三、千钧一发()
大风中,文武百官在方城显彰门外的玉带桥畔黑压压跪下,恭请皇帝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却未动,只是负手而立,凝望着显彰门后石道尽头那巍峨雄伟的方城。
方城建于皇陵中后部,守护着位于皇陵最北面的陵寝。由祭炉前过玉带河,入显彰门,经过长长的麻石道,是一条石阶道,石阶共有一百九十九级,坡势平缓,登上石阶后,便是方城下的玄宫。
玄宫东侧有木梯,沿木梯可登上高达数丈的方城,方城顶部中央,坐北朝南,建着一座灵殿,供奉着华朝历代皇帝的灵位。每年皇陵大祭,最重头的祭礼便要在这处进行。
见皇帝迟迟不动,赞引官有些不安,只得再次呼道:“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回头道:“裴卿、卫卿。”
裴琰和卫昭并肩过来,躬身行礼:“皇上。”
“你们此次征战,功勋卓着,按例,就与朕一起进去吧。”皇帝和声道。
裴琰忙道:“臣等不敢逾矩,请圣上先行。”
皇帝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过显彰门,向石道走去。叶楼主也提步,身形如山岳般沉稳,护于皇帝身后。
见皇帝走出十余步,太子、庄王随后,裴琰与卫昭稳步跟上。庄王转身之际,眼神扫过众臣,步伐也轻快了几分。
石道边,光明司卫们身形笔直,神情肃穆,待皇帝走过面前,依次下跪。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带着十余名光明司卫由玄宫内出来,在皇帝身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启禀皇上,臣已彻底查过,灵殿及方城均无异常,臣恭请圣驾登城致祭!”
皇帝和声道:“姜卿辛苦了,都各自归位吧。”
姜远行礼站起,将手一挥,光明司卫们分列在木梯两旁,姜远却迎面向裴琰等人走来。
他一步步走来,脚步沉稳,从叶楼主、太子、庄王身边擦肩而过。裴琰恰于此刻抬头,正对上他有些焦虑的眼神。
裴琰心中一动,再见姜远右手已悄然移至身前,三指扣圆,做了一个手势。
裴琰双目猛然睁圆,姜远嘴形微动,裴琰细心辨认,脑中“轰”的一下,极力控制,才稳住了身形。
那手势,那唇语,皆是同一句话——“有火药!”
姜远垂下眼帘,自裴琰身边走过,直走至显彰门前,方持刀而立,肃容守护着显彰门。
寒风中,方城下。电光火石间,裴琰恍然大悟。
原来,皇帝早已知晓一切!他正愁没有借口除掉自己,眼下庄王作乱,只要高成的人马被拿,自己、三郎和庄王被炸死在这祭坛之上,皇帝大可以将一切推在作乱的庄王身上,这样,宁剑瑜和长风骑纵是想反亦无借口。而自己一旦身亡,裴氏一族再无反抗之力,皇帝大不了重恤裴氏,封自己一个救驾功臣的谥号便是。
此刻,只怕肃海侯和京畿大营的人马已将这皇陵团团围住,只待高成的人马由山路过来,便张网捉鱼。
冬日寒风呼啸而过,刮在面上如寒刃一般。裴琰却觉背心湿透,一生中,他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凶险。他想即刻动手制住皇帝,可皇帝只怕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贸然下手未必能够成功。何况显彰门外众目睽睽,纵是成功控制了皇帝,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若是此刻收手,只怕也是难逃一劫,皇帝已经设下圈套,是必要除掉自己的,又岂会轻易放过自己?
前方,皇帝已踏上了第一级木梯。空气中流转着紧张的气氛,如同一张被拉至最满的弓。
“飞花舞剑向天啸,如化云龙冲九霄―――”裴琰终于狠下决心,待卫昭走上来,与自己并肩而行,迅速传音:“三郎,有火药!你盯皇上,我盯太子。不可离其左右。”
卫昭在胸间抽了口冷气,硬生生扼住,才没有让前面的叶楼主听出异样。他只是本能下快走几步,扶上皇帝的左臂,发出的声音仿似不是自己的:“皇上。”
皇帝回头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手,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方城。
风越刮越大,卫昭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晰。身前明黄色的身影,临走时她的嫣然一笑,落凤滩万千族人泣血而歌,穿过姐姐身体的利剑,都交织着在他眼前闪现。
“姐姐会在那里看着你,看你如何替父亲母亲和万千族人报那血海深仇——”
“凤兮凰兮,于今复西归,煌煌其羽冲天飞,直上九宵睨燕雀,开我枷锁兮使我不伤悲。”
“无瑕,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卫昭的心似要被剜去一般疼痛,原来,真是没有回头路,没有黑暗后的光明,无论如何反抗、挣扎,眼前这人都如同恶魔一般,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回头望了望南方,天际的一团云,那么像她的笑容,只是隔自己那么遥远,像天与地一般遥远,此生,再也无法触摸。
心弦带着决裂的痛楚,在这一刻啪然崩断,喉中血腥渐浓,卫昭努力将一口鲜血吞回肚内,却仍轻咳出声。
皇帝转头看着他,见他面庞冰冷,但目光雪亮,颊边还有抹红色,责道:“朕让人帮你疗伤,你也不肯,太任性了。”
卫昭瞳孔有些红,倔犟道:“三郎不喜欢别人碰。”
皇帝呵呵一笑,转过头去,却也于心底发出一声低叹。
脚步声,有轻有重,皇帝和卫昭在前,叶楼主随后,裴琰紧跟在太子身侧,庄王则走在了最后,木梯边,光明司卫纷纷下跪,恭迎圣驾登临方城。卫昭经过易五身边,也未看他,木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