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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一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她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她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了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她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这你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她做的饭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这次又要我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天才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爷是交给我负责的,你若病倒,我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了,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说了一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你错了,厨艺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了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她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她、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了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她画画、看她刺绣,直至蹭到她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了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了上去。
这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了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女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一场戏?
她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女子,道她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这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她这么想着,这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数日。
融雪天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她轻敷额头,喂她喝药。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了水不停涂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她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夜,终于在他喂她喝药时攥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二人第一次肌肤相触,她这一生,从未握过男子的手,而他这一生,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了许久,他终还是说了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她一急,往后便倒,他右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
她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这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一的亲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进了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了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这一份温柔。
人前他是长风卫,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华朝的一举一动,还得尽力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有这段时日,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不用伪装,不用刺探,更没有时刻担忧被揭破身份的恐惧。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尔,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气豪发的长风卫明飞,但身份若是败露,他将只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这份温柔,却要从此亡命他国,忠义难全。
燕霜乔醒来,仍只是一句:“明飞,求你。”
他将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燕霜乔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后他来了,仍是静静地看她写字画画,吃着她做的饭菜,只是离去前淡淡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这么淡的一句话,却让燕霜乔止不住泪水。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时间”便是数月,她更没有想到,他不单是放了她,更与她一起逃离。
告别素烟,她与他打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着她坐在草地上,看着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灿烂,他在她耳边说道:“那边,是我的故乡。”
她曾听他说过是南安府人,自觉讶异,却听他又说道:“我的真名,叫阿木尔,我是月戎人。”
这一夜,她不停地唤着“阿木尔”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泪流满面。
终于再度有人唤他“阿木尔”,她也终于相信,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心中都只有忠孝家国。
大雁再度南飞的季节,明飞随刚经历战败之痛的宇文景伦在旷野中慢步走着。
“明飞。”
“在,王爷。”
宇文景伦却又微笑道:“我应该叫你一声‘阿木尔’。”
明飞一惊,转而知易寒已将自己真实身份告知宇文景伦,从这几日的行军来看,只怕自己将面临比以前更艰难的抉择。
宇文景伦遥望西面,眼中神光熠熠:“阿木尔,我直说了吧。月戎难逃一劫,更不可再保享国祚。你可想你的族人少受屠戮,可想月戎被我收服后百姓仍能安居乐业?”
明飞缓缓跪落在草地之上。
宇文景伦将他挽起,直视他的眼底:“阿木尔,你是聪明人,月戎迟早会被我桓国收服。但我希望,将来替我管理这片土地的人,是你阿木尔。我更希望,你是我宇文景伦异日一统天下的大功臣。”
桓始和元年三月,宣王宇文景伦即帝位,史称桓威帝,立皇后滕氏,赦天下。
五月,威帝诏书至阿什城,封阿木尔为阿什王,辖原月戎国领地。册燕氏为阿什王妃。
阿什王妃这日却闷闷不乐,看着阿什王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她面前嬉戏玩耍,她却落下泪来。
“霜乔。”阿什王轻轻替她将眼泪拭去。儿子达桑扑入她的怀抱:“阿母哭了,羞羞羞!”
“怎么了?”成婚多年,他一如当初的温柔。
她遥望南方,无限怅然,低声道:“今天是小慈的生日。”
他将她和儿子一并揽入怀中。
她眼眶湿润,轻声道:“小慈未满月便被遗弃,师父捡到她时,襁褓中只有一张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纸条。师父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叮嘱我要好生照顾她,我却……”
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道:“霜乔,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找到小慈。我已派了人潜往华朝寻访那崔公子,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番外 、雪舞苍原(一)()
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夜色深沉,行进的大军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不时惊起鸦雀在黑暗中乱飞。
桓军久处北地,夜间行军训练有素,骑兵先行,早到达预定营地,步兵及粮草随后。宇文景伦勒马于道侧,看着大军行进有度,战败之痛悄然淡了几分,对西面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热烈的渴望。
霍州驻军大将苻风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旧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见礼后禀道:“末将已将束辕屯营的驻军秘密迁往金岭城与庭州屯营,这处屯营较大,容纳五万人不成问题。”
滕瑞早有估算,闻言点头道:“那就有劳苻将军带飞狼营和先锋营的三万人去穆家集。”
苻风离去,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明飞与易寒快步过来。
明飞面上尚有一丝苦楚,但见宇文景伦明亮的眼神扫过来,便强自把这丝苦楚压下,趋近禀道:“禀王爷,确认并拿下了。据其供认,月戎国内尚不知我军前来霍州,数日前大军在安西时,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军动态、随时回报,他本欲等大军到达霍州时再传出密信,所幸我们截得及时。”
宇文景伦一喜,道:“有劳明将军了。”
明飞得他一言封为大将,忙下跪谢恩。先前因为替宇文景伦找出月戎派在桓军中的暗探、并将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愿桓军顺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于月戎可否躲过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伦和滕瑞,愈觉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缜密,道:“明将军,你得迅速传出密信,只道我军是正常的西调,大军尚在安西、朔陵一带,只有少量人马来霍州进行正常换防,并无西侵动态。”
明飞自去传出假信。也许,桓军突袭成功,总比双方进行长久的血战,族人伤亡惨重要好,他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伦、滕瑞、易寒三人并肩而行,滕瑞低声道:“王爷,时间不多,上京形势复杂,我们若不在七日内拿下疏勒府,占据优势,皇上也无法再替我们遮掩。到时月戎知道我们大军已到,这场战事将更艰难。”
“嗯,左执名义上死于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当可看出不对,军情一回上京,只怕他会抓住此点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虑到此点,才给了我一个期限,此次突袭疏勒府许胜不许败。”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沙罗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会来三至四成,咱们得倾尽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们可分开兵力同时攻打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这样后面的战事会顺利许多。”
易寒道:“但沙罗王的骑兵在东线向来来去如风,行踪无定。沙罗王杀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面,可不大好确定他的踪迹啊。”
“若能拿下沙罗王,就等于拿下了半个月戎,可若让他溜走,以他之强悍,会给我们带来极大麻烦。”
宇文景伦虽未去过月戎,却因一直志在天下,对月戎作过详细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会,月戎人对于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视为吉祥的象征,会举行篝火大会欢庆初雪。若是沙罗王带了手下前来疏勒府,篝火大会上当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飞去探一探?明飞最熟悉情况,一探便知。”
宇文景伦眯着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抚摸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指环。
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最珍贵的纪念物。那个全桓国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那个能跳出天下最动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君王。纵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将深沉的爱给予了她的儿子。
即使他刚在与裴琰的战争中败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势力一直在竭力诋毁和打压他,但他一纸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隐约提起母妃遗言,仍打动了他的父皇,默许他向西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