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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亮愚钝,只学到一些皮毛。倒是常听师父说起,师叔天纵奇才,师门绝学,皆能融会贯通。”崔亮面带恭谨。
滕瑞微微一笑:“你象你师父一样过谦,‘射日弓’是你的杰作吧?你师父向来不喜研究这些凶危利器。”
崔亮微笑着望向滕瑞,但眼神中有着不容退后的锐利锋芒:“凶危利器,用得妥当,也是拯救万民之福器。”
滕瑞嘴角飘出一丝笑意,走至桥栏边,崔亮走近,与他并肩而立。
滕瑞目光徐徐扫过河西渠两岸,和声道:“敢问掌门如何称呼?”
“不敢,师叔可唤我子明。”
“子明。”滕瑞微喟道:“你是明白人,我既已入桓国,自不会再遵守天玄门规。咱们今日只叙旧,不谈门规。”
崔亮双手负于身后,微笑道:“崔亮今日来,也不是想以门规来约束师叔。崔亮只想请师叔念及当日入天玄门学艺之志,念及黎民苍生,离开宇文景伦。”
滕瑞笑了笑:“入天玄门学艺之志,我未曾有片刻遗忘,至于辅佐王爷,更是念及黎民苍生,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他将手中画像慢慢卷起,递回给崔亮。
崔亮眼神稍黯,接过画像,再度展开,叹道:“师父常说,师叔自幼便有大志,要让天玄绝学造福于民,可万没料到,师叔竟会投入桓国。”
“子明。”滕瑞道:“你师父性情虽淡泊,但绝不是迂腐之人。所以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墨守成规。”
“师叔说得是,成规囿人,有违自然本性。正如宇文景伦,想强行改变天下大势,却给苍生带来沉重的灾难,也必然不能成功的。”崔亮将画笼回袖中,抬头直视滕瑞。
“不然。南北纷争已久,由长久分裂走向统一已是大势所趋。”滕瑞平静道:“子明,师叔这些年来游历天下,纵观世事,看得比你明白。华朝国力日衰,朝风腐乱,成帝阴鸷,只识玩弄权术,世族权贵把持朝政,以权谋私,寒门士子报国无门,百姓苦不堪言。实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了。
“反观桓国,既有北方胡族刻苦悍勇之民风,又吸取了南方儒学之精华。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国力日强,与南方的腐朽奢靡形成强烈的对比,统一天下,实在是天命所归啊。”
崔亮微微摇了摇头:“师叔,关于天下大势,师父临终前,曾详细向我分析过,也曾叮嘱于我,他日若能见到师叔,转述给师叔。”
“哦?”滕瑞侧头望向崔亮:“师兄是何见解?”
崔亮面带恭谨,道:“师父言道,古今治乱兴衰,讲究顺势而为,天意不可逆,民心不可违。老百姓希望的是和平安定的生活,如果为了结束南北对峙而悍然发动战争,结果恐怕会适得其反。”
滕瑞笑道:“师兄在山上呆得太久,不明白天下大势,有此一言,也不奇怪。”
“不,师叔。”崔亮面上隐有伤感:“您下山之后,师父曾游历天下遍寻于你,一寻便是数年,崔亮便是师父于此路途上收为弟子的。这十多年来,师父更是数次下山,找寻师叔。”
滕瑞愣住,眉间渐涌一丝愧意。
崔亮续道:“师父言道,师叔当年主张民族融合方能致天下一统、万民乐业,这个观点并没有错。师父也并无民族成见,但他认为,依现下形势,民族融合、天下一统只能顺势而为,不能操之过急。”
滕瑞微笑道:“时移世易,眼下华朝内乱,岳藩自立,月落也隐有反意。正是桓国以北统南、结束天下分裂局面的大好时机。”
“错。师叔,这两年来,我也一直供职于朝廷各部,对华朝形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华朝现在虽乱,却非大乱,薄云军谋逆已经平定,岳藩受阻于南诏山。而月落,此族一直备受欺凌,有反意那是顺理成章,但他们只是寻求摆脱奴役,却并无意东侵。桓军要想趁乱吞并华朝,我看是有些痴人说梦!”崔亮话语渐厉,江慈在旁细细听来,他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平素没有的锋芒,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滕瑞也不气恼,微微而笑:“子明说我们是痴人说梦,但现下,我军也攻到了这河西渠前,华朝北面这么多州府也尽落于我军之手,裴琰新败之军,何足言勇?!我相信,拿下长风骑,直取京城,只是迟早的事。”
崔亮仰头大笑:“师叔未免也将华朝看得太无人了。莫说裴琰只是小败,即便是长风骑惨败,华朝仍有能力一战。师叔拿下河西府后,定是见过高氏抵抗之力量,桓军越深入,遭遇的抵抗就会越激烈,难道您打算让宇文景伦将华朝百姓杀戮殆尽吗?”
他目光炯炯,踏前一步,指向河西渠两岸的田野:“师叔你看,若非桓军入侵,这千里沃野今年将是粮食丰收,百姓富足。可偏偏因为桓军来袭,百姓流离失所。这些百姓辛苦多年,只图一个温饱,而毁了他们这微薄希望的,不正是师叔您吗?!”
滕瑞气息微微一滞,不由转过身去,望着千里沃野,缓缓道:“你这悲天悯人的性情,倒与你师父如出一辙。”
崔亮紧盯着滕瑞的侧面,语出至诚:“师叔,师父提及您时,总说您是仁义之人,可师叔您,为何要亲手造下这等杀孽,为何要助宇文景伦挑起这惊天战事?!”
风吹起滕瑞的冠带束发,崔亮忽想起画中那紫衫少年,想起师父昔日所言,心下唏嘘不已,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阳光铺洒在河西渠上,波光粼粼。卫昭负手而立,目光凝在崔亮面上,若有所思。
滕瑞低头望着碧青的渠水,良久方道:“子明你错了,并不是我要造下这等杀孽。我不助王爷,这场战争也不可避免。只有我助王爷早日拿下华朝,才能早日实现天下安定,大乱之后的大治才能早日到来。
“王爷文武双全,天纵英才,自幼便有经世济民之大志。我选择辅佐于他,只希望能先统一南北,结束天下分裂的局面,再推广德政,使百姓安居乐业。
“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年入天玄阁学艺之志,也一直期望能助王爷开创一代盛世。我意已决,子明无需再劝。”
一只鱼鹰飞来,似是不知这河西渠为修罗战场,在岸边跳跃,又急扎入水中,激起银白水花,噙出一条大鱼来。
崔亮注目于鱼鹰,静默良久,忽道:“师叔,你看。”
滕瑞不解,顺着他目光望向鱼鹰。
崔亮声音清朗了几分:“鱼鹰以鱼为食,但最终又被渔人利用作为捕鱼的工具。可见天道循环,有时自以为心愿能成,却不过是枉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滕瑞细想片刻,明他之意,声音淡然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现下华朝吏治腐败,民怨弥重,桓国取而代之也不过是顺天而行罢了。目前有能力与桓国抗衡的,尚未可见。”
“不,师叔,华朝内政虽不清明,但根基犹存;其内部各方势力虽争权夺利,但正是这些势力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天下的稳定。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又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势力来化解矛盾,其后果不堪设想。目前看来,还没有哪方有这种实力。
“反观桓国,虽武力强盛,但贵族们恃武恣意妄为,帝皇虽欲推行儒学,但阻力较大;宇文景伦确为天纵英才,但一直受制于二皇子的身份,不能尽展所长。他若不夺权,终不过是一王爷,迟早死于国内势力的暗斗之中;他若夺权,难以安各方之心,遗患无穷。内乱难平,遑谈以北代南,天下合一?!
“师父说,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然天道,人只能顺天而行。天下一统也是如此,民族融合更需循序渐进。若以人力强行搅起天下纷争,只会徒令生灵涂炭、矛盾激化。到时,兵连祸结,乱象迭起,各方势力纷纷加入,局面恐怕就不是师叔所可以控制的了,甚至还有可能延绵百年,遗祸子孙。”
滕瑞笑了笑,颇不以为然:“哪有子明说的这么严重?”
崔亮冷笑一声:“师叔难道就忘了,五百年前的‘七国之乱’吗?!”
滕瑞修眉微皱,一时也无法相驳。良久方暗叹一声,道:“可若无大乱,焉有大治?”
崔亮右手拍上石桥栏杆,叹了口气,道:“师叔,怕只怕天不从人愿,眼下华朝若是陷入大乱,桓军是无法控制这错综复杂的局面的。何况高氏虽灭,还有裴氏、何氏、姜氏等世族,桓国毕竟是异族,如何能令他们心悦诚服的归附,难道又要大开杀戒吗?
“其实师叔心里比谁都清楚,桓军劳师远征,补给难以为继,虽攻下了河西,但已成强弩之末。如果从国内再搬救兵来,已非宇文景伦嫡系将士。不管是桓太子一系,还是威平王、宁平王,都只顾自身私利,本来就野性难驯,又对二皇子推崇华朝文化的做法深怀不满,他们多年征战,杀戮成性,如果率部来援,将掀起腥风血雨。崔亮敢问师叔,这血流千里、烧杀掳掠的景象,是师叔愿意看到的吗?
“到时宇文景伦大业不成,天下反而陷入长久的战乱之中,师叔又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又何谈拯救黎民苍生?!”
崔亮轻拍着桥侧石栏,侃侃而谈,卫昭不由侧头,正见阳光洒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神情有着几分浩淼开阔,又有着几分飘然出尘。阳光晓映,他平日的温润谦和悄然而隐,多了几分如悬星般的风仪,卫昭心中微动,陷入沉思之中。
江慈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崔亮,而他所言,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默默地听着,想起月落族的屈辱,想起牛鼻山战场的惨状,想起安澄那满身的箭洞,悄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燕霜乔觉江慈的手有些冰凉,不由反握住她。
江慈醒觉,向燕霜乔笑了笑。燕霜乔凝望着她略显消瘦的面容,忽然发觉,她竟似又长高了几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只识娇嗔胡闹的小师妹了。
野草连天,在夏风中起起伏伏,空气中弥漫着浓冽的草香,却又夹杂着万千战马的燥气。
白云如苍狗,悠悠而过。滕瑞静然良久,忽然微笑:“那你呢?你既有如此见解,为何又会罔顾师命,投入裴琰军中?难道裴琰不是野心勃勃、争权夺利之流吗?他不也是打着拯救天下的旗号而谋一己一族之私利吗?”
崔亮将手由石栏上收回,轻叹一声:“不错。裴琰其人,野心勃勃,聪明绝顶。无可否认,他若在盛世,必有能力让四海清平、百姓归心。但可惜他徒有满腹壮志,却如宇文景伦一样,力有不逮,所以这场乱象,他是乐见其成的。
“世间的枭雄,哪个嘴里不是冠冕堂皇,义正词严,但实际上呢,谁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无论兴亡衰荣,苦的都是百姓而已。他和宇文景伦其实并无两样。”
“那你为何还要辅佐于他?!”滕瑞紧盯着崔亮。
崔亮微微摇头,目光灼灼直视滕瑞:“师叔,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现下帮他,不是帮他实现他的野心,我是帮他抵御桓军、平息战火。崔亮要守护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而非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裴琰和他的长风骑,现在是守土护国、浴血沙场的卫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竭尽所能助他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