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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殿会是大朝会,因为要落实“摊丁法”,京城凡五品以上官员、王公贵族都需参加,包括很多闲散的贵族王侯。各人为了少缴税银,绞尽脑汁逃避推诿,到后来为了相互攻击对方,又扯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丑事,皇帝坐在宝座上,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九重宫门处,传来三声急促的铜钟声。殿内诸人齐齐惊悚抬头,未说完的,话也堵在了喉间。再过片刻,铃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便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处。
姜远带着两人奔入殿内,那二人扑倒于地。陶内侍早奔下台阶,从一人手中拿过军情急报,又急速奔上銮台,奉给皇帝。
皇帝自铜钟响起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打开军情急报低头细看,那上面的黑字还是让他眼前眩晕,体内真气不受控制乱窜,一股腥甜涌至喉头,他颤抖着运气,压了又压,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在了宝座上。
他手中的军情急报,“啪”的一声,掉落在织满“九龙图”的锦毡上。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还是董学士和裴子放反应迅捷,二人同时将太子和静王一推,太子、静王踉跄着奔上銮台,将皇帝扶起:“父皇!”
董学士、裴子放、陶行德随后而上,太子慌不迭叫道:“传太医!”
庄王早已面色苍白,一片混乱中,他缓缓走上銮台,拾起军情急报,视线扫过,面上血色终于褪尽,双足一软,跌坐在锦毡上。
由于皇帝是习武之身,众臣恐其是“走火入魔”,不敢挪动。直至太医赶到,扎针护住心脉后,方小心翼翼将龙体抬至内阁。
此时,皇帝早已双目紧闭,面上如笼了一层黑雾,气息若有若无。董学士和裴子放等人一面命太医继续施针用药,一面命姜远迅速关闭宫门,所有文武百官均需留在大殿内,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交谈。
首正张太医率着一大群太医围在皇帝身边,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太子急得在旁大声呵斥,董学士将其请了出去。
不多时,二人又进来,太子稍稍恢复镇定,张太医过来:“太子。”
太子见他欲言又止,急道:“快说!”
陶行德也将庄王扶了过来,张太医看了一下阁内,董学士便命其余太医退了出去,阁内仅留太子、庄王、静王、董学士、裴子放及陶行德等人。
董学士镇定道:“张太医就直说吧。”
“是。”张太医不自禁地抹了把汗,道:“圣上急怒攻心,岔了真气,所以晕了过去。但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
庄王上去踹了他一脚:“是什么?!快说!”
“是,是―――”张太医终道:“是圣上以往所服丹药,火毒寒毒太重,夹在一起,日积月累,只怕―――”
“只怕怎样?!”静王厉声道。
张太医向太子跪下,连连磕头。董学士叹了声,道:“张太医起来。”
待张太医站起,董学士和声道:“能不能用药?”
张太医不语,董学士与裴子放同时会意,望向太子。太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又拿眼去瞅静王、庄王,三人眼神交汇,同时一闪。太子转头,见董学士微微点头,终道:“张太医,你尽管用药,本宫赦你无罪。”
张太医松了口气,又道:“圣上现在经脉闭塞,药石难进,得有内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众人齐齐望向裴子放,裴子放向太子行礼。太子上前,双手将他挽起,语带哽咽:“裴叔叔,一切有劳您了。”
华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战报传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晖殿,太医连日用药,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河西府失守、高国舅殉国消息传入后宫,高贵妃当场晕厥,醒来后汤米不进。
经内阁紧急商议,皇帝病重期间,暂由太子监国,后宫暂由静王生母文贵妃摄理。
为向上天祈福,保佑圣上龙体早日康复,也为求前线将士能反败为胜,将桓军拒于河西平原,太子下诏,大赦天下。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经内阁商议,太子下诏,急调苍平府肃海侯三万水师沿潇水河西进,护卫京师,小镜河以南三万人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从瓮州、罗梧府、洪州等地紧急征兵,北上支援长风骑。
河西府失守,华朝朝野震动,由河西平原南下逃避兵难的百姓大量涌入京畿,米价暴涨,粮食短缺,潇水平原十二州府世家贵族悄然南撤。内阁与太子商议后,任命德高望重的谈铉谈大学士为三司使,主理安抚难民事宜,“第一皇商”容氏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开仓放粮,平抑米价,并带头捐出财物,以作军饷。在容氏的带动下,京城富户纷纷捐钱捐物,军粮不断运往前线,民心渐趋稳定。
夜风中,马蹄声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跶”声。
江慈不再策马,任马儿信步向前,那清脆的踏蹄之声,伴着原野间的蛙鸣声,让她的心无法平静。
马儿仿似也听到她心底深处、那声郁然低回的叹息,在一处草丛边停了下来。
江慈愣怔片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低低道:“你也不想走吗?”
马儿喷鼻而应,低头吃草,江慈不自禁地回头望向北面夜空,眼前一时是那满营的伤兵,一时又是那个独立石上、遥望故乡的身影。
风,吹过原野,她仿若又听到了那一缕箫声。夜雾,随风在原野上轻涌,宛如她心头那一层轻纱,想轻轻揭开,却又有些怕去面对。
帐内,烛火渐渐燃到尽头,裴琰却仍是默立。
帐外,传来一阵阵蟋蟀声,夹杂着,越来越近、轻柔的脚步声。
裴琰猛然回头,江慈挑帘而入,抬头见到裴琰,往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静默片刻,平静道:“相爷,您怎么在这里?”
裴琰盯着她,纹丝不动地站着。良久,方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慈一阵沉默,又慢慢走至帐角,将先前套在外面那哨兵的军衣脱下,理了理自己的军衣,并不回头:“不走了。”
“为什么?”裴琰凝望着她的背影。
江慈转过身,直视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闪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边听到她坦然的声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决定回来,不走了。”
裴琰默然无语地望着江慈,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您有伤,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医帐,凌军医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说着转身便走。
裴琰却是一阵急咳,江慈脚步顿了顿,听到身后之人咳嗽声越来越烈,终回转身,扶住裴琰。
裴琰咳罢,直视着她,缓缓道:“你想做军医?”
“―――是。”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军医,那我这个主帅的药,为何现在还没煎好?”
江慈轻“啊”了声:“小天他们没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长风骑做军医,就得听主帅的命令。去,把药炉端来,就在这里煎药,煎好了,我就在这里喝。”
江慈只得到医帐端了小药炉过来,凌军医知她身份特殊,只是看了看她,也未多问。
江慈将药倒入药罐内,放到药炉上。裴琰在草席上盘腿坐落,静静凝望着她的侧影,忽用手拍了拍身边。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边坐下。
药香,渐渐弥漫帐内。
裴琰长久地沉默之后,忽然开口,似是苦笑了一声:“安――澄,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喝药。”
江慈听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着安澄尸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请您节哀。”
裴琰却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望着药罐上腾腾而起的雾气,眼神有些迷蒙:“我从两岁起,便洗筋伐髓,经常浸泡在宝清泉和各式各样的药水中,每天还要喝很多苦到极点的药。直到七岁时,真气小成,才没有再喝药。”
江慈想起相府寿宴之夜、宝清泉疗伤之夜,他所说过的话,无言相劝。
“安澄和我同岁,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将他带到宝清泉,我正在喝药。这小子,以为我是个病胚子,又仗着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帮孤儿打架斗狠,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颇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个厉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爷用了什么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个大亏。”
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经常见面。以前一直觉他就是大闸蟹的一条蟹爪,恨不得将其斩断了方才泄愤。但那日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他那般惨烈死去,知道正是因为他率死士力挡桓军,才保住了三万长风骑的性命,阻止了桓军的长驱南下,心中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对他的为人也是深为敬重,不由叹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仿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时闪现的,还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间伤痛渐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忆什么,但话语有些零乱,有时说着带安澄上阵杀敌的事,有时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光。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药香愈发浓烈,江慈站起,在药炉内添了把火。裴琰凝望着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唤道:“小慈。”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伸手,要将右腿绑腿解开。江慈见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轻手解开绑带。裴琰将裤脚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约一寸处,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中间似被剜去了一块,触目惊心。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我一时大意,加上又忙于指挥战事,没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战两日,将那五万人尽歼于麒麟山,才发现毒素逐渐扩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他话语越来越低,江慈仰头间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双眸,似笼上了一层薄雾。
江慈默默地替他将裤腿放下,又将绑腿重新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