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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掠过他放在一旁的文件夹,神色一顿,寻欢又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快要入冬的天气,吹来的风虽说还是带着凉意,但夹杂着深秋的暖阳,似乎也并不难忍受。
这个区域干净又宽敞,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难闻的空气,寻欢嗅着清新又温暖的气息,被蛊惑着闭上了眼睛。
“阿寻?”
声音从下方传来,寻欢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并没有睁眼。
尤怀牵过她放在他身上的手握住,带着它覆上自己的心口。
“阿寻,感受到了吗?”
寻欢扯开一个笑容,“嗯,很安静。”
跳动的频率非常平缓,完全不似之前的忽快忽慢,似乎也昭示着主人的心绪波动。
“我啊,活了二十四年,今天是我感觉最舒服的一天。”
“没有永远也吃不完的药,也没有不断来检查身体的家庭医生,更没有——害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念头。”
这样就够了。
“不要乱说话。”寻欢睁开眼睛,低头看他,“你能活很久很久,直到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尤怀捏捏她软软的手心,“又在说傻话了。”
他知道她在逃避现实,可他就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还有一桩心愿没了。
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
把文件夹拿过来翻开,尤怀就着现在的姿势递到她眼前,“阿寻,这是给你的,你看看。”
寻欢坐直身体从他手中接过来,当她看见文件上那四个黑白大字时,心里的惊骇与不敢置信已经渐渐转化为滔天怒火。
“遗产继承,是什么意思?”
尤怀推了推文件夹,让自己能看到她的眼睛,“字面上的意思。”
“过去的两年里我设想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依着你的性格你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哪怕你觉得我是在逼迫你,这个决定我也不会改变分毫。”
“阿寻,签了它。”
寻欢“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看着他脸上理所当然的神态,倏而转怒为笑。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要它,一定会签它,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
“是家人。”
也是爱人。
尤怀紧了紧手掌不让她的手抽出去,“阿寻,你会签的。只要你有一分在意我,你一定会签的。”
“在你刚到这个家没多久我就开始准备了,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有说,是觉得你还小,是觉得我还有时间”
“我身边什么也没有,我走了之后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只能把我仅有的一切都给你。起码,起码你一个人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说完这些话他开始大喘气,艰难的撑着地靠在她旁边,试图去抱她。
“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你陪了我两年,我不能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拉风箱一样大喘了几口,尤怀急切地抓住寻欢过来扶他的胳膊,“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是也是一个人,我知道你没有归属感”
他都知道。
知道她一直很努力地适应这个世界,知道她同他一般,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来去自如。
两个万分孤独的人靠在一起,是暖是冷自有分辨。
用自己仅有的生命抓住了这份暖意,他从未后悔过。
“尤怀,你别说了,你乖乖吃药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回家,我去叫医生来,你别怕,你别怕“
寻欢慌乱无措地把他搂进怀里,从衣兜里掏出药瓶拧开,倒了两颗就往他嘴里灌,“吃药,吃药就不会难受了,你快点吃”
尤怀闭紧嘴巴错开她的手,青着脸挥开她手上的药,“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苦了二十多年,他吃够了。
心脏忽然强烈的痉挛起来,一阵接一阵的涩痛如同开了闸一般疯狂涌入心口,尤怀半靠在寻欢怀里,用尽全部的力气揪住她的衣服。
“我想一直陪着你,可我如今做不到啦”
“阿寻,听我最后一次,签签了它,好不好”
只有这样,他才能无牵无挂地走。
寻欢跪坐在地上抱住他的上半身,明净如水的眸子已经染上了丝丝红色,“你太狡猾了,用这样的事来逼我就范”
“我签,我现在就签,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我现在打电话叫医生来——”
尤怀夺过她的手机扔到一边,又连续喘了几声才道:“没用的,现在做什么都没用的”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任何人都都不要”
又有风从另一头吹来,似乎夹杂了丝丝陌生的花香,尤怀半躺在他心爱的姑娘怀里,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风停了,他费力地抬手,拂开遮挡着她脸的发丝,直到露出一张完整的白净脸蛋,才缓缓收回手。
鼓噪的波动逐渐远去,心口的痛意也慢慢平息,好像有什么力量正在从他体内流失。
抓住最后一点,尤怀放缓了声线,缓慢而又轻微,“遇到你,留下你,对我而言,是无上幸事。”
她好像在同他说话,可他看着她一开一合的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试着去回应她,可最后,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很想告诉她,以后他不在了,也要快快乐乐地活着。
那个人不是他也没关系,能让她幸福,护她一生无忧,也没关系。
映入眼帘最后的画面,是她线条优美的洁白下颚,以及——
第33章 主人(完)()
她还是第一次有过这样的感受。
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寸一寸变冷,感受着他的身体被冰冷侵袭后;开始变得僵硬。
直面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尤其逝去的还是身边人。
寻欢凝望着他平静的脸;半晌才低哑着声音道出一句,“真傻。”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金色的光线变为橘红,映照着另一个地方的生机衰败。
而他们,再次被阴影包围。
寻欢揉揉酸涩的眼睛,这才摸过一旁的电话,找到熟悉的号码拨了过去。
“宋迟;尤怀走了。”
*
阴雨连绵的天气不断;这几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寻欢和宋迟各自撑着一把黑伞并排走着,水洼浸湿了鞋子也不自知。
走过拐角;踏过阶梯,两人转身继续往前方走。
路过一排排密集的墓碑后,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寻欢看见那座熟悉的墓,倏而加快了脚步。
“尤怀,我来看你了。”
把手中的小花束放在墓碑前,寻欢顺势蹲下;掏出手帕吸干了照片上的水迹。
他依旧笑的很好看;跟记忆里鲜活的笑容如出一辙。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又在脚下溅出一朵朵水花,寻欢挪着步子靠近了点,抬手抚上那张熟悉而又冰冷的笑脸。
“愿你,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无病无灾,幸福一生。”
雨声淹没了她并不大的声音,宋迟见她将雨伞放置在墓碑上方隔绝了雨幕,自己反倒暴露在绵绵细雨里,连忙上前一步为她倾身挡住,雨伞的方向也移了移。
寻欢摩挲着照片的手一顿,轻声道了句“谢谢”才站起身,退到宋迟身后。
“拿着。”宋迟把雨伞塞进她手里,闷着头走到墓碑前蹲下,“我又来啦,你可别嫌我烦”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就连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没撤下来,似乎躺在地下的人从未离开过。
又似乎,他还好好的活着,就活在他们身边。
寻欢看着他同雨幕融为一体的背影,缓缓地呼出一口积存了很多天的郁气。
那边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回来时男人眼眶泛红,顺着脸颊流下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等不断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宋迟朝寻欢点头,“走吧,我送你回家。”
两人一起到家后,寻欢截住欲转身而去的人,“我有话想对你说。”
宋迟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几节葱白的手指,垂眸点头,“好。”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不用了,”宋迟拉住她,“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从书房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宋迟面前,寻欢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这样东西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眼熟?”
当然眼熟,上面的条条款款还是他亲手打出来的。
宋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轻“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我现在把这份东西转交给你,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一定会打理的更好。”
寻欢拿过来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空白的地方,“我还没有签名,暂时还不具有法律效应。”
“你是尤怀最好的朋友,我只能信任你,也只能交给你。”
宋迟抿着唇沉吟了片刻,“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完全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的拥有它。”
寻欢摇摇头,坐直了身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我是妖怪。”
摸摸衣袖下那个已经变黑的印记,寻欢又道:“你觉得我是猫妖也好,山中精怪也好,我都认了。”
“主人不在的话,我留着也没意思,更加不会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宋迟,我要离开这里了。”
盖上文件,宋迟神色有些飘忽,“你要离开,离开去哪里”
“另一个世界。”
“你们都要走,”宋迟慢慢回神,怔怔地看着她,“他走了,你也要走。”
她当初的与众不同仿佛历历在目,那与人类不一样的部分他从未忘记过,可这两年来她又分明与人无异
“留在这里不好吗?我答应尤怀要好好照顾你,你就这么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不觉得自己太任性吗?”
“还有这个遗产——”
“宋迟。”寻欢回视着他的眼,不躲也不避,“我必须离开。”
即便是不想走,规则也会强行将她排斥在外,而她已经隐隐察觉出,那个契机到了。
尤怀不在的话,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她,根本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我知道你有办法将这样东西转为己有,我信你。”
“尤怀,也信你。”
*
自那天以后,宋迟就真的再也没见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姑娘。
他每天都坚持过来,有时候甚至把工作都搬过来做,就是希望她有一天能回来,回来的时候知道有人在等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尤怀第二个七日到来。
他大清早就驱车前往墓园,下车时除了怀里的花束,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神色不变地爬完了楼梯,他继续往那块熟悉的墓碑走。
可越是走近,就越能发现它的不同。
很干净。
尤其是在一旁的碑台衬托下。
左右环视了两圈,他却没发现有人的痕迹,就连带着泥土的脚印也是他刚刚留下的。
敛下眉眼,他把食盒里的东西一碟碟摆在碑台上,又拿出两个杯子添满酒水。
做完这一切,他索性席地而坐,端起两个杯子轻碰了下,一杯倒在墓碑前面,另一杯则被自己一饮而尽。
“生时未饮,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来冲着空气遥遥地一抬手,“敬你。”
“你啊,拼了命想要留住她,可你走了以后,她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