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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先生没有一口答应,杨汉生心里反而更踏实。他欣然答道:“当然,您随时可以去看。我们已经研究了将近十年,前年得到第一代相对稳定的贡米杂交稻,去年种了下去,效果非常不错。去年我们留了不少杂交稻种,可以搞百亩以上的定点试种。前面的资料我们都留着,有文字记录也有照片记录。”
章先生说:“有这样的成果,为什么没有上报?”
杨汉生唇角浮现一丝苦笑:“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在农业厅一直做冷板凳。随着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农业这块越来越不受重视,农村不少人都弃田出去打工,留在农村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农业厅本来就成了冷门部门,我在里面还说不上话,我刚开始开展这个项目时厅里还是有人支持的,后来一直出不了成果,厅里就把这项目撤了,我的职位差不多也等同于闲职。我咬咬牙辞了农业厅的工作,带着几个学生从零开始建了新的项目基地。为了支撑我这项目,岳父留下的钱已经快耗光了。”杨汉生叹息着说,“若不是前年终于看到了成功希望,我恐怕也会放弃。”
原来是这样。
章先生看向杨汉生憨厚质朴的面庞,知道这对夫妻为何能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了心中执着的信念可以坚守着旁人看起来丝毫不值得坚持的工作。
章先生说:“你先准备好资料,我会在春耕下种之前去一趟。”
送走杨汉生和许敏慧,章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薛女士推门进来,为他送上一杯热茶。章先生看着薛女士柔美的面容,心中一软,说道:“这杨汉生给我送来了一份了不得的大礼啊。”他没按照章老爷子的安排在外地留任,而是回来这边横插一脚,让本来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难解。
章老爷子一来是怪他没服从安排,二来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他回来之后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他虽然很快站稳了脚跟,但也仅止于站稳而已,想要把步伐迈得更大,光凭如今的根基是不够的。
杨汉生的研究如果真的出了成果,而且这个项目可以推广开,他就等于拿住了一个在上面挂了号的重点项目。
章先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看来偶尔管管闲事会有意外收获。”上回牵扯出南乡污染的事情,不仅让他砍了对手的重要臂膀和他们的摇钱树,还让他在孟兆的老师那边留下了印象。以前都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现在可不同了,没有人比章先生更清楚“知识就是力量”的含义。
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可以转化成生产力,抓住了人才,抓住了这些科研人,就等于抓住了最大的、最难撼动的力量。一般而言杨汉生和孟兆老师这样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自己的脾气,像他这种一心谋权逐利的人很难入他们眼。
章先生跟薛女士说起自己管的两桩“闲事”带来的好处。
薛女士有些惊讶:“这两件事好像都是宁宁遇上的。”
章先生点头。
章先生语气难得和煦:“今天袁宁遇到的孩子如果真是被拐子拐去的,他恐怕又要记上一功。”刘副厅长要是能去掉副字,巡察厅就彻底倒向他这边了。
薛女士说:“看来宁宁真是个福星。”
章先生难得地夸了一句:“与其说他是福星,不如说他心细而且善良。”若不是这样,袁宁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事——袁宁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到了这个年纪,似乎早就对别人遭受的苦难习以为常,每天都只将目光放在我们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薛女士沉默。
章先生说:“习以为常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十指交叉合拢,“有时我会觉得,我在与‘大哥’针锋相对的过程中,已经渐渐变成和他相同的人。”
薛女士看着章先生缓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安,蓦然想到薛家姥姥那句“你本应是他们的港湾”。章先生和章修严永远表现得这么强悍,仿佛他们都是刀枪不入的战士,永远都挺立在她们面前替她们遮风挡雨。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安和脆弱的时候,人的心不可能由钢铁铸成。
他们也需要安慰和支持。
薛女士说:“不会的。”她握住章先生的手,“你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
快到睡觉时间,薛女士敲开了章修严房门。章修严正在看书,见是薛女士,不由有些诧异。他喊道:“妈妈。”
薛女士张手抱住他。
章修严拧起眉头。
薛女士说:“对不起,修严。”
章修严僵直的背脊缓缓放松。
薛女士说:“我那时太伤心了,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慢慢地说起那段让她难以入眠的日子,“那时我真的太难过了,站在高的地方我就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鸣鸣。对不起,我——”
章修严说:“没关系。”他打断了薛女士的道歉,“你是我们的妈妈。”为了薛女士的病,他曾经看过不少精神疾病方面的书,知道薛女士也没办法控制好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能更耐心、更细致地照顾好她,为她疏导好负面情绪,才能让她慢慢好转。幸运的是,最近薛女士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下来了。
他们的妈妈回来了。
薛女士见章修严脸上没有丝毫勉强,原本不想哭的,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忍心对这样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事。她的心好像跟着小儿子离开了两年,让她感受不到外面的一切,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喜悦。在意识到自己的病情会让其他人担心时,她努力装得和以前一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事,可她还是无法入睡,还是无法让自己从噩梦里走出来。
薛女士抱紧章修严:“以后不会了,以后不管怎么样,妈妈都不会再那样。”
章修严“嗯”了一声,绷着脸拿起一边的手绢递给薛女士,顺便挣脱薛女士的怀抱。他已经十四岁了,不适合再这样被妈妈抱着。
薛女士擦干了泪,见章修严对自己的拥抱避之唯恐不及,心里的伤感散了大半。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是不是只让宁宁抱你?”
章修严想到袁宁软软的拥抱,顿了顿,点头说:“对。”他喜欢袁宁身上干干净净的气息,也喜欢袁宁对他的依赖。
薛女士说:“等你长大了,要娶媳妇了,你难道也不让你媳妇抱?”
章修严严肃地说:“还早。”
送走薛女士,章修严去洗脸漱口,换上睡衣,例行去袁宁房间“巡查”。袁宁已经睡了,窗帘拉得紧紧地,月光只能从缝隙里漏进来。屋里没有多少光亮,章修严把台灯打开,看着床上睡得很安稳的小孩儿。袁宁睡觉已经不会蜷成小虾米,小眉毛也不会再皱到一块,若是把手伸过去,袁宁还是会伸出短短的胳膊把它抱住,只是手上喊的不再是爸爸妈妈,而是“大哥”。
章修严很满意这样的成效。
章修严把手放进袁宁被窝。
袁宁果然顺势抱了上来。
被抱住了,今晚就睡在这边好了。章修严这样想着,用另一只手把被子稍稍掀开,躺到了袁宁旁边,顺势把袁宁圈在怀里。
这一夜章修严睡得安宁无比。
一夜无梦。
袁宁早上睁开眼,天还没有亮。快到春天了,太阳出来得晚些,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那堵胸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陷进了那熟悉的怀抱里。他蹬了蹬脚,提到了章修严的腿,登时瞪圆了眼。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大哥!
大哥怎么会睡在他旁边?
章修严也转醒了。他睁开眼,对上袁宁满是吃惊的眼睛。
章修严说:“昨晚我过来看你有没有盖好被子。”
袁宁懵懵哒。
章修严一本正经:“结果你抱着我不让我走。”
袁宁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嗯”地一声,表示自己理解。他说:“起床刷牙,该去跑步了。”
袁宁很快把“大哥居然睡在我房间”带来的震惊抛诸脑后,起床去刷牙洗脸换衣服。
章修严一点都没有把事情赖在袁宁身上的愧疚。偶尔欺负一下这小结巴,感觉意外地不错。
这一天平静而又愉快地开始了。
到了中午,刘副厅长来了一趟,带来了好消息:“我出动了一批便衣巡警,很快摸清了那个区的情况。好家伙,那孟大眼的亲戚果然胆大包天,这两年都严抓涉黑了,他居然还敢干那么多黑色勾当。这个拐子集团给了他不少好处,有孩子在那边向巡警求助过,不但没有被解救,还让他告诉了那些拐子。那些拐子真是丧尽天良,”说到这里,刘副厅长脸上的喜色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愤怒,“他们把那求助孩子的腿当众给打断了,吓得其他孩子再也不敢求助。”
袁宁听得心惊肉跳,揪心不已。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抓小孩去做乞丐啊?”乞丐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非常可怜的吗?
刘副厅长说:“乞丐这一行有句黑话,叫‘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每天不用干活,只要伸伸手张张口就有人给钱。更何况他们连伸手张口都不用,只管从底下的小孩手里收钱就成了,若是小孩伤了病了,他们也不治,扔在一边写几行大字,假借求钱治病的名义让路人掏更多钱。”刘副厅长干了十几年巡警,原本早该麻木了,可这次这个拐子集团太丧尽天良,勾起了刘副厅长不少不好的记忆。他叹了口气,“我以前解救过一个类似情况的孩子,他的一条腿因为耽误了治疗,再也好不了了。回到家以后那家人已经再生了一个孩子,不想养着他这么一个‘废人’,就把他赶了出去。仔细算算,也过去十几年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章修严听到刘副厅长这些话,倒是有点儿意外。在他印象中,刘副厅长是个一心钻研、卯足劲往上爬的人,刚才刘副厅长进来时脸上也有着难掩的喜色。
没想到刘副厅长还有这样一面。
袁宁说:“刘叔叔您真厉害!”
刘副厅长对上袁宁明亮又诚挚的眼睛,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他说道:“刘叔叔一点都不厉害。我当时只是个小巡警,帮不了他什么。等我有能力帮他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他来了。”
袁宁说:“您从那些可恶的拐子手里把他救了出来,他会一直感谢您的。”
刘副厅长说:“我也没指望让人感谢。”见识的事情越多,他的心就越麻木,渐渐地似乎只有升职加薪能够让他稍稍开怀。刘副厅长摇头,“不说这个了,宁宁,你要见见那孩子吗?那孩子已经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送到收容站,但可能因为心里有了阴影,工作人员怎么劝说都没能好转。那孩子既然愿意向你求助,对你应该是信任的,你要是——”刘副厅长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因为他注意到章修严在看着自己。
袁宁一愣,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说:“你想去?”
袁宁说:“我想去和他说说话,如果他愿意开口,可能就能找到他爸爸妈妈了。”他的神色认真无比,“他爸爸妈妈一定担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