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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丞相最近一直没动静,原来准备跟达春玩把大的。这么远的局,老张怎么没看见”,张唐咧着嘴,满口奉承之词,说着说着,语风突然一转,“可这么大一局,没咱老张什么事,岂不让人懊恼!”
“不会让你闲着,你的第一标集中了咱们破虏军全部老兵,弃置不用,岂不可惜。我准备和大伙商量一下,由参谋们制订个计划,以第一标为主力,以陶老么的第八标为支援,渡过闽江去,把福清一带新附军驱逐了,拿下整个南剑州。这样,一旦蒲家试图从海上打福州主意,第一标立刻绕过兴化军,打他的老窝泉州。此外,有第一标威胁着,蒲家也不敢与刘深配合对付许夫人的兴宋军,张万安他们也安全些。”文天祥勾画着,讲解着。通过邵武保卫战,他对战争的理解,又加深了许多。目光已经从一城一地之争,一场战斗的指挥,上升到大范围战略安排的高度。
这个高度,无论是当年的文天祥,还是文忠,都未曾达到的。
第51章 弄潮(三)()
?太阳从海平面不远处洒下来,给船帆镀上一层镏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火焰与海水之间,两百多艘战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静静地沉睡。
海上日出之美,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但是,如果天天对着这种壮丽的景色两百余日,恐怕再见了日出,心中涌起的不是诗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只海鸥也好!”大宋天子望着帆间掠过的翅膀,痴痴地想。
已经六个多月没沾陆地了,年少的他几乎忘记了泥土的味道。苍白的脸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常年的颠簸流离,让这位少年天子,眉宇间早早带上了愁容,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让他开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着老师陆秀夫谈论时局。忠心耿耿的陆秀夫纵是把各地传来的最新消息汇报给他,包括破虏军在福建地区取得的一个个胜利。
前几天,陆秀夫带来了一个最令人振奋的消息,轰动了整个行朝。
文天祥又打胜仗了,这次他攻取了福州,并且派了海船和信使来,恭迎皇帝到福州驻跸。
实际上,受到这个消息鼓舞的不仅仅是朝廷。眼下,各地大宋军民受到破虏军接连胜利的消息鼓舞,纷纷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庆州,反元起义此起彼伏,忙得大元军队四处奔波。
大宋又有了复兴的希望。小皇帝赵昰在文天祥的使节到来的当天,就下了圣旨,整个舰队取道福州。可是,三天过去了,舰队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经之地,为防止蒲家派船拦截,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丞相他们正在指定行军路线,不日可回报陛下”,杨太后用这些话来搪塞皇帝的质问,内心深处,却清醒地明白,这是一个借口。
海上作战,大宋水师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去福州,对皇帝本人不会有任何风险。
但对其他大臣,就很难说了。
朝中诸臣与文丞相府人员,很多人领的是同一份官职。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张世杰是枢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伙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而无论声望和现在的威势,文天祥都在张世杰之上。
同理,经过邵武保卫战和福州攻防战,丞相府的官员,声望都远远超过了行朝官员。两方人马合并,很多官员的位置就必须调整。
朕其实,不过是他们的一面招牌,一个囚徒而已。赵昰无聊地轻扣着船舷,怔怔地想。杨太后以为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心里,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个清楚。
眼下水师可去的地方有三处,每一处都比飘荡在外海,像乞丐一样四处寻求补给好。
第一处是流求(台湾),那边的几家地方豪强,已经联名发出了邀请,请大宋皇帝移驾于此,整顿兵马,以观天下之变。
第二处是琼州,那里最近又被大宋义军光复,凭借水师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琼州暂时立足。
第三处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虏军此时已经威震天下。北元不调动大批蒙古兵和探马赤军,光凭周围的新附军,短时间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陈宜中主持的庭议,注定不会去这三个地方。因为那都是别人的根据地,去了,行朝的军队就会成为客军。国事糜烂到这个时候,大臣们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国家。
“万岁,回舱去吧,海上风大!”帝师陆秀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船,在赵昰的背后低声劝道。
皇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在这海上,食物单调到几十天不变换花样,很多大臣都生了病。如果皇帝再让海风吹伤了,整个行朝将失去最后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们商议得怎么样了,我们何时转舵?”对着海中倒影,天子赵昰低声的问,语调中,带着一点点嘲弄。通过海面,他早早地发现了自己的老师陆秀夫,但他不愿意回头。如今,他面临的难题,已经不是老师所教导得那些圣人之言能解决的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君王驾驭臣下的知识。
陈宜中不能算是奸臣,但他只会做官,只会平衡之术,根本无法依仗。张世杰是个忠心的将军,但他的心胸,只有碗口那么大。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机来捞头衔的地方豪强,赵昰不知道除了壮大声势之外,他们有什么用。
这些话,他不止一次跟杨太后说过。但执掌朝政的太后拿不出什么主意。唯一可以和他讨论的就是弟弟卫王。可卫王只有八岁。和他这个十一岁的天子一样,没有根基。
“还在商议,三处落脚之地,俱不稳妥!”陆秀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个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负上欺君之名而说谎。现实情况也正如此,左丞相陈宜中、大都督张世杰和驸马都尉杨亮节已经吵成了一团。
他们三个,其实代表着文臣、军队和外戚三大势力,行朝的官员也根据各自的出身,选择了不同人去支持。这种混乱局面,即使陈宜中想支持皇帝的建议,摆驾福州,亦不可能。
张世杰是陆秀夫的朋友,此人虽然刚愎自用,对大宋朝却万分忠心。所以,陆秀夫不想反驳他的意见,况且,张世杰说得很有道理,闽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里,行朝的补给将更加紧张,文天祥的军队也会受到影响。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前年蒲寿庚假借迎皇帝驻跸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内设下埋伏。如果不是陈宜中及时识破,皇帝已经落入了鞑子之手。这种地方豪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虽然流求的苏家和张世杰的臂膀苏刘义一样,同是三苏之后。
唯一选择似乎就是琼州了,但那里人只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皇帝驻跸那里,有损朝廷声名,况且琼州人口稀少,一样承担不起朝廷的长期驻扎。
看到陆秀夫吞吞吐吐的样子,小皇帝,赵昰更觉烦躁,转过身来,声音慢慢变得有些严厉,“难道朕的旨意,他们一点都不听么!”
虽然年龄只有十一岁,可每日熏陶之下,那种皇家威严,依然让陆秀夫心中一凛。
“万岁,大伙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宋啊!”陆秀夫躬着身子,低声回答。“万岁一举一动,皆关系社稷安危。所以,诸臣必须谨慎!”
谨慎,是必要的。朝廷情况,并不像眼前这个十一岁的皇帝想得那么简单,只有经历过官场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艰难。
运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旧的水车,随便动一动,都有崩溃的危险。
如果让张世杰放弃大都督的名号,把所有军队指挥权力交给文天祥。其实也并非很难做到,陆秀夫可以保证,自己的劝说加上皇帝的圣旨,完全可以实现这一步。可这一步真的把问题解决了么,没有?
这个朝廷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痼疾远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就像让文天祥在外孤军奋战,而行朝却不相救。追究起来,未必是陈宜中和张世杰两位权臣想让文天祥死,而是一个圈子里背后所有的人,不希望再与文天祥扯在一起。
这种情况下,陈宜中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一边给文天祥麾下各路义军将领每人封官,一边让张世杰急攻泉州,也许是最合适的选择。
现在,如果行朝真的决定去福州,恐怕与文天祥冲突的,未必是张世杰本人,十几万大军里,属于他嫡系部曲的江淮劲卒不过六千。而其他各方势力,抱着各种目的聚拢在朝廷这里的豪强,他们未必肯轻易接受文天祥来主管全军。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调整,或者像传言改编破虏军那样改变军队,内乱肯定会发生。
接下来,可想而知是一场内部火并。破虏军即使赢了,也元气大伤。
况且那个文天祥,很难看出是忠是奸诈。他已经将大宋三百余年的祖制改了个乱七八糟,并且,他手下那些文职幕僚还歪曲圣人之言,为这些行为找理由。陆秀夫不愿意背后说人坏话,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会针锋相对地跟文天祥争一争,论一下这些改革的是非,并维护朝廷的体制尊严。
所以,虽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战绩,在大伙庭议是否去福建的时候,陆秀夫并没有表态。他不想去了福建后,再看到一次内部混乱。那反而给了北元创造了更好的机会。
“如此一来,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赵昰冷笑着问。
“臣不敢,皇上,文事问丞相,武事问张都督。此刻太后亦在殿中,万岁若想参与庭议,尽可摆驾回宫!”陆秀夫连忙跪倒,以头触甲板。太多的话,他说不出口。圣人之言,仅仅传授了他为臣之道,却没传授他如何平衡,取舍。他说话,做事,不逾越礼法,舰队中,却不是人人都这样。
见陆秀夫如此,赵昰更怒。一个迂腐却一本正经的枢密使(陆秀夫),一个刚愎的大都督(张世杰),一个跋扈的外戚(杨亮节),一个懦弱的太后,和一个只懂得平衡却没有决断力的丞相(陈宜中),这样的朝廷,无怪乎不是北元的对手。
也许该朕表现得坚强一些了,毕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想到这,小皇帝赵昰搀扶起陆秀夫,盯着他眼睛问道:“夫子,如果朕执意移驾福州,夫子愿意追随么?”
“这?”陆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着皇帝年幼却满是坚决神色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臣,誓死追随陛下!”
“那好,你跟我来,咱们去听听庭议。夫子,去了福州,难免与北元一战。纵败,亦是轰轰烈烈,好过在海面上长年流转!”
“陛下,陛下圣明!”陆秀夫大声答到,已经习惯性弯下的脊背挺了挺。也许,拼一拼是个好主意吧,特别是在这找不到出路的时代。
少年天子赵昰点了点头,率先走过甲板,走向连接两艘大船之间的木桥。这种横搭在大船之间的木桥极其牢固,每天,赵昰都会走很多次。
几个太监欲上前搀扶,都被赵昰用手挡开了。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须要自己走。
侍卫们佩服地看着皇帝走上木桥,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