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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站在二十步之外,才放下心来,转过身,低声命令:“滚回去睡觉,没我的命令不准再出营帐!”
塔娜从小就不是能受委屈的人,见父亲如此对自己,梗起粉颈,不服气地反驳道:“既然大汗对你信任有加,您还四下张望什么。亲兵们奉了我的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寝帐。今晚,您别当大军主帅,做一回我的父亲,让我把话说完!否则,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心服!”
“你这孽障!”达春怒骂,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接连说的话都是汉家词语。放下帐帘,压低了声音喝问道:“从哪学来这么多坏心肠。咱蒙古人都是大汗的奴仆,纵然被大汗赐死了,也不应该抱怨大汗一个字!”
这是达春的心里话。从小到大,他就被灌输这个观点。草原上信奉强者为尊,身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虽然黄金家族内部争斗不断,但大多时候,身为大汗的人,可以做到派个使者,把拥兵数万的武将脑袋提回来。而那个武将明知必死,也很少反抗。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您也不是。爹,您看清楚没有,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明着让你替他经略江南,实际上,吕师夔、范文虎这些人,都不肯再听您的将令。包括武忠、孔威这些小喽啰,离您这么近,都不肯派兵过来帮忙。如果没人给他们背后撑腰,他们敢这样做么?”塔娜的反驳声压得很低,却句句重锤般砸在达春的心窝子上。
“他让女儿回去陪伴公主,明知道路上不太平,他又何说来!他让您防御江西,伺机反攻。可吕师夔却从两广退到了江西,转眼跑到了江东,他如何处置的!眼下,咱们替他强顶着数万大军,他的援兵呢,粮草呢?怎么还不见踪影!”
“胡说,伯颜大人已经赶到了庐州,马上就要渡江了。援兵马上就到。都是咱真正的蒙古人,肯定把局势扳回来。你别乱猜,局势我清楚。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我自然会做相应安排!”达春听得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兀自强辩道。
有些事情,他想过,但是强迫着自己不去相信。现在被女儿一一列举出来分析,刹那间心头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爹,您别糊涂了。伯颜大人的兵马虽然强,但庐州离这里远着呢,破虏军也不是傻子,就不知道沿江抵挡一下。若论水军,咱大元远不如宋人。”塔娜走到地图前,指着长江的位置分析。“且伯颜大人即便能准时杀过来,到那时您手里能剩下多少人马。手中没有兵马的人都是什么结局,不用我说,您应该知道!”
“你休得胡说,为父绝不会做对不起大汗之事!”达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出的话三分像对女儿申饬,七分像跟自己赌气。
塔娜最后那句话,刚巧戳到他心头痛处。趁目前手中实力没受到巨大损失前,主动与破虏军脱离接触,这个方案他不是没考虑过。但主动放弃雩山防线,就意味着他达春在江西彻底失败。战争的模式已经变了,凭借一个孤城阻挡敌军数月,乃至数年的传奇已经成为历史。放弃了雩山防线,就意味着放弃整个江南西路。这么惨的失败,达春接受不了。
他是个知兵之人,站在破虏军角度上考虑,两江乃残宋必争之地。荆楚平坦,在没把握与骑兵在平原上作战的前提下,破虏军不会轻易出兵荆湖南北。两浙低洼,加之民风文弱,更非可守之地。只有拿下两江来,残宋才能建立一个相对封闭的防御线,让士兵和百姓都得到些时间休整。
不光是达春,即便换了忽必烈本人来,丢失两江的骂名,他也承受不了。那意味着连续六年来的江南战略彻底失败。也意味着大元与残宋之间的战争,从战略进攻,就此转入战略相持。还意味着,忽必烈赖以炫耀的夺位赌本,覆灭大宋,成为一个彻底的大笑话。
因此,任何一个主动放弃江南西路的人,都是大元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他手握重兵,忽必烈一时投鼠忌器,不敢降罪于他。将来,也会让他身败名裂。除非,他真的拥兵自重,像当年李檀和今天的乃颜那样,用自己的全族的身家性命,与忽必烈赌一赌。
“你退下去,明天我安人送你过江,回咱们部去嫁人!”达春伸出双臂,抓住女儿的肩膀摇晃,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如同一只落入陷阱中的野兽。“我不能让你把全族的人都害死。你中了汉人,不,中文贼的毒太深了,你疯了,我不能陪着你疯!”
塔娜疼得脸色雪白,肩膀上传来的痛楚,和内心传来的痛楚深深地交织到一起。曾几何时,眼前的父亲在她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现在她明白了,父亲不是。父亲宽阔的脊背,在黄金家族面前永远是弯着的。
“如果我们撤向兴国。。”她喃喃地说道。如果眼下趁林琦、西门彪和破虏军山地旅没汇合前,放弃赣州,主动撤到兴国,江州一带的话,未必不是一步妙棋。不但可以避免全军被围的命运,对朝廷,还可以用“为了主动接应伯颜过江”的借口来搪塞。战略上,此地进可以再攻江西,退可以退往淮南。手中有兵,就不怕朝庭降罪。大不了在将来战局明朗时,父女两个驾船出海避祸,也好过在这里苦捱。
“你不要再说,明天早上就走,我派一千骑兵送你走!”达春用力,将女儿推出了帐篷。然后,用身体堵住了帐门,看着墙上的地图,喃喃道:“伯颜大人会及时赶来的,只要他赶来了,破虏军就全盘尽墨。伯颜大人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伯颜大人真的能及时赶来么?达春心里没有答案。他看见一只飞蛾围绕着油灯转来转去,明知道前面危险,依然无法摆脱那一线光明的诱惑。
猛然间,飞蛾振翅扑向了炙烈的火焰。
第219章 碰撞(十一)()
?庐州城已经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座大兵营,每天进进出出的,全是顶盔贯甲的蒙古铁骑。大元朝军纪早就“名声在外”,这次,来的又是其中最“讲道理”的蒙古军,所以,百姓们只要方便逃的,早就逃到乡下去了。即便是不得不留在城内的朝廷命官和豪门大户,也把家中女眷偷偷送到了临近村落里去“郊游”,把家中值钱一点儿的东西挖坑买到地底下,以免这些女子和金银不自觉地“勾引”了一等人,害得人家不顾名声找上们来求索。
街市几乎在一夜间萧条,连天空中得鸟雀,也识趣地远遁而去。对于这种人间鬼蜮般的荒凉景象,处在其中的蒙古将士们浑然不觉。相比于周边环境,他们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大军能开拔到前线,以便他们开始娱乐般的砍杀。自从上一次临安不战而下之日算起,武士们已经很久没这么大规模集结过了。或者说,两淮一带从来没集结过这么多货真价实的蒙古军。想想吧,十七万,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当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子模国,军中真正的蒙古武士不过才四万余人。拔都汗从西域把疆土扩展到多瑙河畔,所部蒙古军不过两万。大伙儿不知道南方那个姓文的汉人,究竟使出了什么魔法,居然让大汗调动倾国之兵来对付他。
有的士兵年龄已经很大,头盔下面露出一缕缕白发。但从他们苍老的面孔上,你根本看不到一丝对战争的厌倦。相反,在这个城市里,无论百战老兵还是初上战场的少年,眼里都闪耀着嗜血的渴望。
大多数蒙古人不认识字,也疏于理财。他们的家族自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着不同的大汗东征西讨,杀汉人、杀色目人、杀女真和契丹人,也杀蒙古人。可以说,除了娴熟的杀人技巧外,他们一无所长。如果没有掠夺和战争,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而伯颜所下的征发令,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除了蒙古人自己外,全天下的民族几乎让大汗征服光了。这次南下攻宋,也许就是蒙古民族的最后一战。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这些士兵们其中的一些人就能飞黄腾达,得到一个大大的官爵,以及与官爵相对应的牧场、农田和奴隶。即便不能因军功而爬上高位,至少,能通过城破后的屠杀和劫掠,得到能花上十几年的财富和回到族中与他人吹嘘的资本。即便不小心战死了,当然,在大多数人心里这不可能,汉人,特别是汉人中以懦弱为名的南方汉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杀死蒙古武士呢。所以,这种比方是晦气的,非常不恰当的一种假设。即便在战场上被汉人杀死了,士兵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遗憾什么呢,在草原上,大伙本来就是一无所有,战死了,反而不必回塞外去面对每年冬天那难捱的风霜。
与士兵们几乎沸腾的求战心境不同,临时腾空的府衙里,伯颜,还有几位大元朝四处争战了数十年的老将们,举止反而越来越谨慎。
如今的汉人已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汉人了,那个名字叫文天祥的人在短短五年间让他们脱胎换骨。已经有数名以谋略著称的宿将栽在这个大宋状元手里。索都、李恒、张弘范、刘深,他们其中随便一个,都非庸庸碌碌之辈。即使是那个屡战屡败,最后尸首都不知埋到哪里的范文虎,当年也是排得上号的大人物。忽必烈汗得到他的投诚的消息时,曾经从毡塌上跳下来,赤着脚在泥地里转了三个大圈,边转,边庆幸长生天保佑,让大元从此没有了值得重视的强敌。
而这些人转眼都败在了文天祥手里,或被破虏军阵斩,或被忽必烈汗诛杀。征南名将中,如今只剩下一个达春还在江南西路苦苦支撑,他的求援信一封挨着一封,信使队伍几乎从赣州排到了长江边上。
在如此辉煌的战绩下,如果谁再能得出文天祥不会打仗的结论,那他昨夜睡觉时,一定是脑袋被风吹了,此刻在闭着眼睛说胡话。但若说文天祥会用兵,伯颜麾下的宿将们,却看不出此人到底打算干什么,为何一出手,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昏招。
就在今天早上,盱眙军(今盱眙)和无为(今庐江、巢县一带)军的统军万户同时遣使告急,说有一伙破虏军,约数万人马于前日跨过了长江,趁守军不备拿下了真州(六合),目前其前锋正向滁州一带快速推进。
听到这个消息,正准备调遣兵马,分头从蕲阳口和雷江口过江的伯颜大吃一惊,立刻擂鼓聚将,与麾下的那颜们探讨破虏军此举的用意。
十几位蒙古老将们议论纷纷,猜了小半日,也没猜出破虏军将领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两淮过江的最佳地点有三处,皆为当年大宋名将曹彬南下灭残唐所开辟。一为蕲阳口、二为雷江口,三为采石矶,三处水道江面狭窄,当年宋军南下时,曾经先后在那里搭设浮桥,接应大军过江。在得到陈吊眼攻占建康的消息后,蒙古军已经决定绕路南下。伯颜没有派遣兵马去距离庐州最近的采石矶对岸,与大宋水师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调头向西。西线南北两岸皆为大元所占,如此狭长的水道,宋将杜浒即便有心派舰队巡逻,也无法挡住大军的脚步。
谁也没想到,一口吞下建康的陈吊眼还不甘心,居然主动杀过江来。滁州距离庐州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如果蒙古大军继续按原计划渡江,庐州肯定会落入陈贼手中。到那时,十几万兵马的补给线就会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