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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如果我是你,就会离开那扇窗户,麦肯奇夫人。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并不总能找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他的话说出了她的恐惧,使她意识到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毕晓普和另外那个男人准备互相朝对方开枪。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中央,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毫无疑问是活生生的事实。
“加文!快离开那扇窗户。”她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理睬她呢,还是因为太关注即将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而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外面的两个人,同时再次伸手去够那男孩,想把他从危险的地方拉回来,然而已经太晚了。
多比·兰的手垂落身边,又飞快地举了起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动作之快,简直令人眼花镜乱。莉拉以为会看见他开枪射击,毕晓普应声倒地,不由失声尖叫。或者是她试图发出尖叫。她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声音发不出来。她朝前迈了半步,把危险置之度外,只想阻止外面发生的事情。
几乎没有看见毕晓普有任何动作,但他手里突然就有了一把手枪。莉拉看见手枪猛地颤动一下,同时听见他射击的沉重的爆破声。多比·兰突然僵住,似乎在原地凝固,过了久久的、漫长的片刻,他的手枪举了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莉拉曾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以为毕晓普射击的响声把他吓呆了,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不会出现流血的场面。然而,兰胸前的衬衫上突然绽开一团鲜血,把蓝色的布料染成一种异样的紫色。他看着毕晓普,脸上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似乎很愕然地发现自己即将死去,然后他的膝盖一弯,“扑通”倒在肮脏的街道上,一动不动,了无声息。
莉拉透过费奇商店橱窗的微微波动的玻璃,死死瞪着那具尸体。她的思想拒绝吸收她看到的情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暴力场面。一个男人就这样死了,她眼睁睁地注视了事情的经过,这怎么可能呢!而那个开枪杀人的就是她的丈夫,这就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了。
莉拉一把拉开费奇商店的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木板路上,隐约感到加文跟在她的身后。她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毕晓普身上,只见他跪在那个倒地的男人身边──这个男人刚刚被他击毙。
毕晓普听见费奇商店门铃的响声,在街道上出现的异样的死寂中,这欢快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来,看见莉拉站在木板路上,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状。安琪儿紧紧依偎在她裙子里,显得又疑惑又害怕。加文站在妹妹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的尸体,脸色和莉拉的一样苍白、惊惶。
“好好看看,仔细看看,孩子,”毕晓普对他说道,一边站起身来。他示意躺在他脚旁的那具尸体。“这就是你认为自己所向往的生活。这就是你很可能遭遇的卞场。”
加文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安琪儿被这种紧张空气和刚才的枪声吓坏了──尽管她对此一知半解,她开始低声啜泣,并把脸埋进继母的裙子里。莉拉用厌憎的目光瞪了毕晓普一眼,然后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她把安琪儿驮到背上,用一只手搭在加文肩头,拉扯着他,几乎像逃一般地离开了现场。
毕晓普呆呆站着,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到胸腔里一阵空虚和失落。
射击案发生的时候正值黄昏。但是直到天黑以后很久,毕晓普才朝家里走去。他用要料理几桩事情,填写一些报告。小镇上半数的人都觉得有必要向他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以免他对某一个细节弄不清楚。
他倾听他们每个人说话,一边恰如其分地点点头,并且感谢他们具有这么深邃的洞察力。而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想着莉拉脸上恐惧的表情,想着她眼睛里厌憎的神色。尽管他警告过她,在一个远远不够开化的边疆地区,暴力经常是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份,但是而然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仍然相信巴黎不过足比顿的一个略嫌粗糙的翻版。这次枪击事件,以悲惨的、活生生的事实向她证明,她是大错而特错了。然而他又是多么愿意她能够坚持她的错觉啊。
毕晓普从后门走进家里,在黑暗的厨房里站立片刻,体会着那份寂静。枪击事件发生以后,他就没有一分钟的安宁,脑子里充斥着碟煤不休的说话声,他们每个人的话如出一辙。你是为了自卫,长官。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你当时没有别的选择。那家伙一定是想死个壮烈乾脆,才向毕晓普·麦肯齐发出那样的挑衅。这该死的傻瓜。
这该死的、已经死了的傻瓜,毕晓普想道。他举起手来脱掉帽子,他的动作非常缓慢。诅咒多比·兰,诅咒所有和他一样的傻瓜。他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很疲倦──从骨子里透出的疲倦,一种心灵的疲倦,比身体的疲倦更难以忍受。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发生这种事件,他都感到自己又缺少了一点人性,又失去了一份活力。
多比·兰这个人不是特别招人喜欢。他的兄弟也不可爱。他俩都执迷不悟地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正如人们一再向他指出的那样,他俩没有给他真正的选择余地。不是他们死,就是他自己亡。他当然不可能假装自己情愿躺在铁匠铺后面的一只松木棺材里,等待明天被人安葬。但是这并不能说,对于他今后必须承受他们强加给他的选择结果,他心中没有怨恨。
“见鬼。人一老了,就变得过于深沉起来,”他嘟囔着说。他又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边离开厨房,悄没声儿地穿过走廊。孩子们大概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睡觉了,他略微吃惊地发现莉拉也上床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她今天下午注视他的眼神来看,他觉得很难相信她对于枪击事件会无话可说。
卧室的门下面透出一丝灯光,使他知道她还醒着。毕晓普犹豫了片刻,几乎想调转身子,沿原路走回去。他没有心情再聆听一番事后分析。他不想再听别人说枪击事件究竟是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想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彻底忘在脑后。但另一方面,若说他对妻子有一些了解,那便是她从不会轻易泄气。如果她有话要说,她就必须把它说出来,今天晚上不说,明天也一定要说。他还是硬着头皮熬过去吧。
可是房门却打不开,他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把他锁在了卧室外面。
怒火在他心中翻滚,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应。他退后一步,没有瞬间的迟疑,用穿着靴子的脚对准略略高于门栓的地方狠端一记。木头裂开了,但房门仍然关着,他接着又端一脚才达到目的。门“砰”地敞开,那惯性使得它歪歪斜斜地又弹了回去。毕晓普一脚踏了进来,伸出一只手,挡住从墙上反弹回来的房门。
莉拉站在床边,穿着白色的棉布晨衣,显得修长、苗条,她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像一股粗粗的、火红色的绳索。她背对着灯光,脸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现在用不着再看她的脸色。他今天下午已经看见,他已经领略了她眼里的厌憎。他刚才突然升起的火气,现在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感到无法忍受的疲惫。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能容忍我们之间有紧锁的房门,”他平静地说,使她想起了他们的新婚第一夜。
莉拉刚想说话,可是没等她发出声音,加文就出现了,他冲过毕晓普身边,进入卧室。他在他俩中间站定,面朝他父亲,眼睛里闪烁着果敢和恐惧混杂的表情。
“不许碰她!我不准你伤害她。”
片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被莉拉的惊叫声打破。“加文!”
她赶上前去,把手放在男孩肩头。他紧张得全身僵硬,眼睛始终盯在毕晓普身上。父亲和儿子,彼此针锋相对。毕晓普好像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踢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他轻轻摇了摇头,像一个拳击手被狠狠击中了下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刺痛了莉拉的心。“回床上睡觉去吧,儿子。”
“不许碰她,”加文又说了一遍。莉拉可以感到他在她的手下微微颤抖。她必须出面终止这种冲突,以免他和父亲的关系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她走到他们俩中间,强迫加文注视着她。“你父亲绝对不会伤害我的,加文。”
“他把门撞坏了。”男孩的目光转向被损坏的门锁。
“是我不该把门锁上。他完全有理由生气。”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故意想激怒毕晓普,因为对付他的怒火比对付自己内心激烈翻滚的复杂情感更加容易。“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加文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愤怒地瞪着父亲。“他今天谋杀了那个男人。”
“不,他没有!”看到莉拉不假思索地为毕晓普辩护,很难说他们三个人中间谁最感到惊讶。“他是为了自卫。那个男人想杀死他。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不是你父亲的过错。你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办呢?”
加文茫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慢慢地承认,突然显得很像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而没有了他经常表现出来的那副小大人派头。
“今天我们大家都过得很不容易,”她柔声说道。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将男孩落在前额的一绺丝绸般的黑发拂到脑后,她脸上的笑容无比温柔。“现在回床上睡觉去吧。到明天事情就会清楚了。”
加文又犹豫了一会儿,忧虑地看看她,再看看他父亲。
“去吧,儿子,”毕晓普十分疲惫地说。“我决不会碰她一个指头。”
说起来真是矛盾,仿佛父亲的话才是加文所需要的最后保证。他用迟疑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莉拉,然后走过她和毕晓普身边,离开了屋子。莉拉转身看着他离去。他关上他房门的“咔嗒”声本来十分微弱,却在他留下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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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只剩下她和毕晓普两个人,莉拉便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想解释一下加文的心情,但是她连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每当她闭上双眼,就看见多比·兰中弹时那副惊讶的神情,还有他的身体瘫软地跌倒在泥土里的可怕情景。以及毕晓普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时那冷静的、不动声色的表情。
以前她一直不相信她听见的关于她丈夫的种种传闻。她把小威廉对他的仰慕和钦佩看成是一种多少有点误会的英雄崇拜。那个男孩的父亲是个银行家。尽管这个职业十分受人尊敬,却不太可能使一个小男孩感到兴奋。而一个神秘、危险的执法官则截然不同。她原以为是威廉故意夸大了毕晓普的名声,以迎合他自己追求刺激的心理。当别人隐晦地提到这类事情时,她从不当真,以为这也是出于西部人强调“野蛮的”西部不同于较为文明的东部的特殊需要。她嫁给了一个……神枪手,这种想法太荒唐了,令人难以接受。
然而今天,她亲眼目睹了他掏枪时的致命速度;目睹了他在比喘一口气还短的时间里杀死了一个人。她害怕极了。让她感到同样害怕的,是她在看见兰中弹倒地时居然松了口气。当她意识到街上正在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