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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李克筠忍不住举手:“我们不吃羊崽……不过,十头羊崽能换多少粒酥糖?”
段宏时笑道:“十头?没有十头……这草原是有主的啊,自先人之世开始,就是分了人的。这片是杨夫子的,那片是我段老头的。你们养的羊,得吃咱们这些老头地上的草吧,每~~…更年jiāo五只羊崽上来。”
李克筠气愤地撅起小嘴,李克苡同仇敌忾了:“强盗”
一边的夫子正姓杨,凑趣着笑道:“这是地租,不jiāo不行,否则我和老夫子没力气帮你们管住羊群,不让它们跑丢了,或是被狐狼吃了。”
段宏时呵呵道:“是啊,我们不止要照顾地里的羊群,还得向一头大老虎进贡,不然大老虎就管不住大群的狐狼,溜进来把大家的羊全都叼走。草原分了八片,我们八个夫子各自管一片,每片放牧十个人的羊群。我们每人得向大老虎进贡二十只羊崽,问……大老虎、我们这些夫子,还有你们,各自能得多少羊?”
一下变成算术题了,学生们赶紧开动,不多时,大家纷纷举起小黑板,便是最小的李克苡都没算错。大老虎一百六十只,夫子们每人三十只,总计二百四十只,他们每人十五只,总数是一千二百只。
段宏时点头再道:“到了古人之世,完了,大老虎说,这地这草,都是它的,你们得直接向它进贡。它把我们这些老头赶走了,换上一批小夫子,许他们每人二十只羊,让他们帮着照看羊群,帮着从你们手上收贡。大老虎还觉得,你们每人只jiāo一半太不合理,应该jiāo更多,比如八只,问……现在大老虎、新夫子和你们,各自又能得多少羊?”
学生们一边暗骂着可恶的大老虎,一边埋头演算,〖答〗案很快也有了,大老虎四百八十只,新夫子一百六十只,他们每人十二只,总数九百六十只。
“瞧,大老虎能得的羊多了,这就是郡县制对比封建制最大的变化啊。羊崽不仅说的是民人要上纳的赋税,还包括必须要服的力役,如此国家能聚得更多的财富和人力了。”
段宏时不经意地就将君主和国家等同于大老虎的概念灌输到学生们脑子里,让一边的杨夫子失笑之外还有点心惊。赶紧补充道,大老虎也是被bī的嘛,不吃多点,不养一帮小老虎,就没办法赶跑外面的狐狼。国家也是如此,转郡县后,就能聚起更多财力人力,像是海堤、长城、驰道以及运河,才能建得起来。
段宏时再道:“就是这个道理,从先人之世,到今人之世,国家这头大老虎所聚财富和人力越来越多,自然也越来越强。而三代聚敛的法子就各有不同,先人之世,国家行封建,除了直属之产,辖下方国就只贡献一定的贡,再帮着打仗。而到了古人之世,没了方国,没了贵族,国家就靠官僚直接在郡县收赋税,征发力役。”
“但官僚是定期要换的,而且人又少,也不可能亲自到乡间,挨个找农人催征。那怎么办呢?法子就是编户齐民,定籍立保。把人绑在田地上,再按人户催征,这样遗漏最少,因此也有人称改封建为郡县是耕战之策。”
“人跟田地绑在了一起,还要承担沉重的力役。最重要的还是这力役,国家要营建,要打仗,要经办各种国事公务,都直接分担到每个人头上,这就成了人身依附,整个国家就是靠人对人的隶属关系编织起来的。所以就有了各种户籍,也有了高低贵贱。”
“更细的老夫里有谈,像是土地兼并、世家mén阀和科举官僚之变、钱货之升乃至汉时盐铁论之争,宋时王安石变法和明时张居正变法,待你们年纪再大点,才能明白这些细理。你们只需记住一点,古人之世,人人层层如奴婢,除了皇帝,人人都不是完整的一。”
李克苡自然是听不懂,又举手道:“那今人之世呢?父皇是造出了什么新东西?”
段宏时脸sè又变坏了,吞了好一阵气,强自振作道:“老夫刚才说到了大老虎,也就是国家,它既护着大家,也要压榨大家,脾气发作时更要吃人。而皇帝么……是又造出了一头狮子,不,只是催着它长大了,推着它赶跑了鞑清,把旧儒踩在了脚下。现在是这头狮子,跟大老虎在斗法。今人之世,就是狮虎相争,同时又相和之世。”
看着满脸希翼的学生,段宏时即便额头冒汗,却依然撑着向下讲:“这头狮子的名字有很多,皇帝以前叫资本,后来叫市场,而老夫就叫得简单了,就是……钱。”
感觉到不妙,段宏时加快了语速:“这头狮子照样会吃人,但它有一桩好处,就是在它之前,人人平等。通过它,人们不必再绑在土地上,依附于他人。”
“为何有这般变化呢?因为人力近天,耕种之人,一人已可供养更多的人,非耕之人越来越多,国家已不能再只靠着土地,就掌握到所有的人。人们的力役越来越多地换为银钱,这时再要编织起人世,就得从银钱着手,而不是以前的田地……咳咳……”
还有太多要说的,段宏时有些发急,可越急情况越不妙,一阵猛烈咳嗽后,段宏时颓然软倒在教席上。
杨夫子并一堂学子惊得骨髓生痛,纷纷惊呼道:“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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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
步入行宫外学堂侧殿,两个少年低声唤道:“大哥……”
面目轮廓相似,眼眉有差,蓝衣海军制服,气质柔和的是老二李克铭,红衣陆军制服,气质刚冷的是老三李克冲,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四岁,个头已跟李克载差不多。
三兄弟本是极亲的,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不是时候。李克载沉沉点头,摘下军帽,跟他们并列站好,目光投向前方。竹帘之后,隐隐能见一个背影低伏在床榻边,正是他们的父亲,大英的开国皇帝。但此时皇帝却如医工一般,端着药碗,在给榻上之人喂药。
“你还真赶回来了……”
刻意压低了的脆声在耳边响起,李克载后颈汗毛下意识地就竖了起来,这是家里的霸王,他的克星,大姐李克曦。
还好,语气哀戚,不是要对他鼓捣什么,李克载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去,一身青衣的姐姐就在身边。侧面远处,母亲和几位娘娘都在,都屏息不语,身后跟着弟妹们。母亲挽着贤妃朱娘娘,抚背拍手地安慰着。偶尔向他溜过来一丝眼色,李克载知道,若不是此时,母亲一定要冲过来掰胳膊捏腿,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少了一块肉,还是不是个囫囵人。
这已是九月二十四日。段宏时在学堂猝然病倒,已经卧床八天。
只是病倒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可萧胜在黄埔接到的皇帝手令说大夫确认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绝难回天。皇帝要萧胜召回在西洋舰队服役的李克载和在福州海军学院进学的李克铭,同时要萧胜安定海军,提防生变。
段宏时是皇帝之师,大英一国几乎就是他指点着皇帝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师徒俩一同在康熙“盛世”里硬生生撬开一条缝,长出了大英这株参天大树。段宏时更亲手给皇帝丢出的思想骨架添上了血肉。让其成长为天道之学,破开理儒禁锢,为一国奠定思想根基。而后又带着一帮学者,完成了史学和文教巨著。大英新生代士子都视段宏时为学宗,他出了事,国中人心必然动荡。
段老夫子去了,一国怕真会有什么变数吧?
咣当一声,皇帝急急将药碗顿在桌上,打断了李克载的思绪。他和帘外众人的心口全都提了起来。另一侧,两个人更低呼出声:“老师”
那是段宏时的另外两个徒弟,薛雪和陈万策。一个是次辅,一个是门下侍中,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又相互看了一眼,让李克载有些纳闷,两人似乎比以前生分了许多。
“……十年……”
“……克铭……”
父皇的声音自帘中传来,低沉而压抑,不知道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这样的字眼。
接着父皇沉默了。片刻后,德妃捞起珠帘。唤道:“克载进来。”
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的注视,李克载进了房间,见到榻上老夫子形销容槁,奄奄一息,眼眶一热,泪水顿时就下来了。老夫子就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启蒙开始,但凡得闲,都要跟他讲学,现在……
“现在,就只能用克载顶一下了。”
父皇这么说着,李克载伤痛之外,又多了一层惶恐不安。
榻上段宏时已出不了声,正举着手,食指颤巍巍抖着,见李克载进来,欣慰地吐了口气,曲下了手指。
接着父皇就带着他一同退了出来,递过来一本,就只道:“这是老夫子的新著,你且看看。”
李克载接过,封皮是“三代新论”。
探视时间到,一家本难得团聚,但老夫子的事挥去了喜庆之色,父皇带着诸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一同用膳,席间也失了欢声笑语。贤妃一直默默流泪,母亲则咬着嘴唇,不时地自责着。听母亲唠叨就该日日督导老头练五禽戏,李克载一点也笑不出来。
晚间歇息时,李克载翻开那本《三代新论》,顿时陷入到浩瀚的思绪洪流中。
天道之学的骨架就是他的皇帝老爹搞出来的,而学宗老头又自小在教导他,因此李克载即便算不上学有所成,也是小有心得。尽管他的志向是成为萧老大那样的海军统帅,在惊涛骇浪中战翻欧罗巴列强海军,但对老夫子的学术著作一点也不生厌。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而且越看心绪越激荡,越敬佩老夫子的睿智。
老夫子将华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将古人之世概括为束缚于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划分世代更以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为标准。
古人之世,是非农业人口少于农业人口,整个华夏的运转,核心是粮食和力役,老夫子在这里引入了经济学里的本位概念,称呼为“粮力本制”。
在粮力本制之下,一国的运转都要围绕粮食的生产、力役的征发来进行,尽管有白银和铜钱,但粮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换为钱,大部分都被以田地为根本,人头对人头的统治体系搜刮并且消耗掉了。
老夫子认为,这种以耕为本的体制,是华夏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只要是适合耕种的土地,最终都纳入到了华夏的体系里,先是黄河流域,之后是长江流域。但也是这种体制,导致华夏无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于面对来自这些地域的外敌威胁时,显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中说:“一石益于国家三升,百人之力益于国家三人,是故国虽大而不强。纵汉唐也难往复驰张,宋时国富而不强,明时更弱于外力。”
维持粮力本制的纽带就是人身依附。小农难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寻求庇护,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户,再是投献于官宦乡绅之户。便是自耕农,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国家也最快文字更新无弹窗无广告只能通过大大小小,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塔”来聚集资源钱粮。
老夫子以痛切之语提到明时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战的事。还感叹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认其主,智者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