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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刚要变成愤怒的当儿,房门忽然打开。几个月以后,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
阿卡蒂奥将会忆起这些时刻:他首先听到的是邻室黑暗中摸摸索索的脚步声,有人
撞到凳子的磕绊声,然后漆黑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怦怦直跳的心脏把空气都给
震动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碰到了另一只手,这只手的一个指头上戴着两只戒指。
他伸手抓住那一只手正是时候,要不然,那一只手又会给黑暗吞没了。他感到了对
方手上的筋脉和脉搏的猛烈跳动,觉得这个手掌是湿漉漉的,在大拇指的根部,生
命线被一条歪斜的死亡线切断了。他这才明白,这并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为她身
上发出的不是烟的苦昧,而是花儿的芳香,她有丰满的胸脯和男人一样扁扁的|乳头
。她的温存有点儿手忙脚乱,她的兴奋显得缺乏经验。她是个Chu女,有一个完全不
可思议的名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皮拉·苔列娜拿自己的一半积蓄……五十比索
给了她,让她来干现在所干的事儿。阿卡蒂奥不止一次看见这个姑娘在食品店里帮
助自己的父母,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碰上机会
,否则你是找不到她的。可是从这一夜起,她就象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那暖和的腋
下了。她得到父母的同意,经常在午睡时到学校里来,因为皮拉·苔列娜把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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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积蓄给了她的父母。后来,政府军把阿卡蒂奥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撵出学
校,他俩就在店铺后屋的黄油罐头和玉米袋子之间幽会了。到阿卡蒂奥担任市镇军
政长官的时候,他俩有了一个女儿。
知道这件事情的亲戚只有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这时,阿卡蒂奥是跟他俩保
持着密切关系的,这种关系的基础与其说是亲人的感情,不如说是共同的利益。霍
·阿卡蒂奥被家庭的重担压得弯着脖子。雷贝卡的坚强性格,她那不知满足的情欲
,她那顽固的虚荣心,遏制了丈大桀骜不驯的脾气……他从一个懒汉和色鬼变成了
一头力气挺大的、干活的牲口。他俩家里一片整洁。每天早晨,雷贝卡都把窗子完
全敞开,风儿从墓地吹进房间,通过房门刮到院里,在墙上和家具上都留下薄薄一
层灰尘。吃土的欲望,父母骸骨的声响,她的急不可耐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消
极等待,……所有这些都给抛到脑后了。雷贝卡整天都在窗前绣花,毫不忧虑战争
,直到食厨里的瓶瓶罐罐开始震动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来做午饭;然后出现了满身
污泥的几条猎狗,它们后面是一个拿着双筒枪、穿着马靴的大汉;有时,他肩上是
一只鹿,但他经常拎回来的是一串野兔或野鸭。阿卡蒂奥开始掌权的时候,有一天
下午突然前来看望雷贝卡和她丈夫。自从他俩离家之后,阿卡蒂奥就没有跟他俩见
过面,但他显得那么友好、亲密,他们就请他尝尝烤肉。
开始喝咖啡时,阿卡蒂奥才说出自己来访的真正目的:他接到了别人对霍·阿
卡蒂奥的控告。有人抱怨说,霍·阿卡蒂奥除了耕种自己的地段,还向邻接的土地
扩张;他用自己的牛撞倒了别人的篱笆,毁坏了别人的棚子,强占了周围最好的耕
地。那些没有遭到他掠夺的农民……他不需要他们的土地……他就向他们收税。每
逢星期六,他都肩挎双筒枪,带着一群狗去强征税款。霍·阿卡蒂奥一点也不否认
。他强词夺理地说,他侵占的土地是霍·阿·布恩蒂亚在马孔多建村时分配的,他
能证明:他的父亲当时已经疯了,把事实上属于布恩蒂亚家的地段给了别人。这是
没有必要的辩解,因为阿卡蒂奥根本不是来裁决的。他主张成立一个登记处,让霍
·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合法化,条件是霍·阿卡蒂奥必须让地方当局代替他收税。
事情就这样商定。过了几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审查土地所有权时发现,从他哥哥
家所在的山丘直到目力所及之处,包括墓地在内的全部土地都是记在他哥哥名下的
,而且阿卡蒂奥在掌权的十一个月中,在自己的衣兜里不仅塞满了税款,还有他允
许人家在霍·阿卡蒂奥土地上埋葬死人所收的费用。
过了几个月,乌苏娜才发现了大家都已知道的情况,因为人家不愿增加她的痛
苦,是把这种情况瞒着她的。起初,她产生了怀疑。“阿卡蒂奥在给自己盖房子啦
,”她试图拿一匙南瓜粥喂到丈夫嘴里,假装骄傲地告诉他。但她忍不住叹气:“
我不知道为啥,这些都不合我的意。”随后,她知道阿卡蒂奥不仅盖成了房子。甚
至给自己订购了维也纳家具,她就怀疑他动用了公款。有个星期天做完弥撒回来,
她看见他在新房子里跟自己的军官们玩纸牌。“你是咱们家的耻辱,”她向他叫嚷
。阿卡蒂奥没有理睬她。乌苏娜这时才知道,他有一个刚满半岁的女儿,跟他非法
同居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又怀了孕。乌苏娜决定写信给奥雷连诺上校,不管他在
哪儿,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然而随后几天事态的发展,不但阻止了她实现自己的计
划,甚至使她感到后悔。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战争”至今不过是一个词儿,表
示一种模糊的、遥远的事情,现在成了具体的、明显的现实了。二月底,一个老妇
骑着一头毛驴,驴背。上载着一些笤帚,来到马孔多镇口。她的模样是完全没有恶
意的,哨兵没问什么就让她通行了,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从沼泽地来的一个女商贩,
老妇迳直走向兵营。阿卡蒂奥在以前的教室里接见她,这教室现在变成了后方营地
:到处都可看见卷着的或者悬在铁环上的吊铺,各个角落都堆着草席,地上乱七八
糟地扔着步枪、卡宾枪、甚至猎枪。老妇采取“立正”姿势,行了个军礼,然后自
我介绍:
“我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上校。”
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据他说,自由党人进行抵抗的最后几个据点已给消灭了
。奥雷连诺上校正在一面战斗,一面撤离列奥阿察,派他带着使命来见阿卡蒂奥,
说明马孔多无需抵抗就得放弃,条件是自由党人的生命财产必须得到保障。阿卡蒂
奥轻蔑地打量古怪的信使,这人是不难被看成一个可怜老妇的。
“你当然带有书面指示罗,”他说。
“不,”使者回答,“我没带任何这类东西。每个人都明白,在目前情况下,
身边是不能有任何招惹麻烦的东西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来放在桌上。“我认为这就够了,”他说。阿
卡蒂奥看出,这确实是奥雷连诺上校所做的小金鱼。不过,这个东西也可能是谁在
战前就买去或偷去的,因此不能作为证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使者甚至不惜泄
露军事秘密。他说,他带着重要使命潜往库拉索岛,希望在那儿招募加勒比海岛上
的流亡者,弄到足够的武器和装备,打算年底登陆。奥雷连诺上校对这个计划很有
信心,所以认为目前不该作无益的牺牲。可是阿卡蒂奥十分固执,命令把使者拘押
()
起来,弄清了此人的身份再说:而且,他誓死要保卫马孔多镇。
没等多久。自由党人失败的消息就越来越可信了。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不合节
令的雨水提前泼到马孔多街上的时候,前几个星期紧张的宁静突然被撕心裂肺的号
声冲破了,接着,隆隆的炮击摧毁了教堂的钟楼。其实决定抵抗纯粹是疯狂的打算
。阿卡蒂奥指挥的总共是五十个人,装备很差,每人顶多只有二十发子弹。诚然,
在这些人当中有他学校里的学生,在他漂亮的号召激励之下,他们准备为了毫无希
望的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炮声隆隆,震天动地,只能听到零乱的射击声、靴子的
践踏声、矛盾的命令声、毫无意义的号声;这时,自称史蒂文森上校的人,终于跟
阿卡蒂奥谈了一次话。“别让我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衣服可耻地死,”他说,“
如果我非死不可,那就让我在战斗中死吧,”他的话说服了阿卡蒂奥。阿卡蒂奥命
令自己的人给了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和五个人留下来保卫兵营,自己就带
着参谋人员去指挥战斗。阿卡蒂奥还没走到通往沼地的路上,马孔多镇口的防栅就
被摧毁了,保卫市镇的人已在街上作战,从一座房子跑到另一座房子;起初,子弹
没有打完时,他们拿步枪射击,然后就用手枪对付敌人的步枪了,最后发生了白刃
战。失败的危急情况迫使许多妇女都拿着棍捧和菜刀奔到街上。在一片混乱中,阿
卡蒂奥看见了阿玛兰塔,她正在找他:她穿着一个睡衣,手里握着霍·阿·布恩蒂
亚的两支旧式手枪,活象一个疯子。阿卡蒂奥把步枪交给一个在战斗中失掉武器的
军官,带着阿玛兰塔穿过近旁的一条小街,想把她送回家去。乌苏娜不顾炮弹的呼
啸,在门口等候,其中一发炮弹把邻舍的正面打穿了一个窟窿。雨停了街道滑溜溜
的,好似融化的肥皂,在夜的黑暗里只能摸索前进。阿卡蒂奥把阿玛兰塔交给乌苏
娜,转身就向两个敌兵射击,因为那两个敌兵正从旁边的角落里向他开火。在橱里
放了多年的手枪没有打响。乌苏娜用身体挡住阿卡蒂奥,打算把他推到房子里去。
“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她向他叫道。“胡闹够啦!”
敌兵向他俩瞄准。
“放开这个人,老大娘,”一个士兵吆喝,“要不,我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
阿卡蒂奥推开乌苏娜,投降了。过了一阵,枪声停息,钟声响了起来。总共半
小时,抵抗就被镇压下去了。阿卡蒂奥的人没有一个幸存。但在牺牲之前,他们勇
敢地抗击了三百名敌兵。兵营成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据点。政府军已经准备猛攻。自
称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的人,释放了囚犯,命令自己的人离开兵营,到街上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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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他从几个窗口射击,异常灵活,准确无误,打完了自己的二十发子弹使人觉得
这个兵营是有防御力量的,于是进攻者就用大炮摧毁了它。指挥作战的上尉惊讶地
发现,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着衬裤的死人。炮弹打断的一只手还握着一支步枪,弹
夹已经空了;死人的头发又密又长,好象女人的头发,用梳子别在脑后;他的脖子
上挂着一根链条,链条上有条小金鱼。上尉用靴尖翻过尸体,一看死者的面孔,就
惊得发呆了。“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其他的军官走拢过来。
“你们瞧,他钻到哪儿来啦,”上尉说,“这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呀。”
黎明时分,根据战地军事法庭的判决,阿卡蒂奥在墓地的墙壁前面被枪决了
。在一生的最后两小时里,他还没弄明白,他从童年时代起满怀的恐惧为什么消失
了。他倾听他的各项罪行时是十分平静的,完全不是因为打算表现不久之前产生的
勇气。他想起了乌苏娜……这时,她大概跟霍·阿·布恩蒂亚一起,正在栗树下面
喝咖啡。他想起了还没取名的八个月的女儿,想起了八月间就要出生的孩子。他想
起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出来打仗时,她为了第二天的午餐而
把鹿肉腌起来的情景,他记起了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