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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作品既不是纯文学的,也不是纯哲学的,而是一部介乎两者之间的作品,萨特定名为《真理传奇》。不过在萨特自己看来,它应该属于文学作品,它是一部小说。也许他自己的看法有一定道理,因为它的确不是一篇纯粹的论文,推动整部作品演进的,不是逻辑的推演,不是概念的迁移;这里面有一些形象性的东西。
但它又不是通常意义的小说,因为里面没有人物的个人主观感受,没有连贯的情节,而有大段大段的抽象议论;萨特试图在其中表达的是他所体验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是自己关于世界的独特感受,虽然这种表达不是使用一般概念和带有普遍性的词语,而是使用华丽而讲究的文学语言。
也就是说,萨特在作品中不是论证自己的观点,而是借助于神话来说明自己的思想,就像古希腊人例如柏拉图在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时所做的那样。在他看来,写一部小说就是创造一个有着哲学意义的神话。这样,萨特写出来的东西从形式上说是两不像,既不像哲学论文,也不像小说作品,可以说是不伦不类。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在我看来,也只能归之为哲学随笔一类的东西。
在进巴黎高师的前一、两年,萨特曾对自已感兴趣,想以自我作为写作对象,描写自己;进大学后,接受了哲学的薰陶,他开始习惯于把自己的体验看成是人的普遍体验。他以此作为起点,这样,很自然地,他将文学叙述同哲学思考结合起来了。
从此以后,文学和哲学就像一对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的孪生姊妹那样追随着他。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萨特同文学、哲学形成了一种三角关系。他一生中固然有不少影响很大、成就斐然的纯文学作品和纯哲学作品,而更多的是几乎无法归类的这种“几不象”。即使他的纯文学作品,也往往透出一股极浓厚的哲学气息;而他的纯哲学著作,其中也充斥着大量形象思维的东西。
这一特点对于萨特本人来说是好还是坏,很难简单说清楚。也许他写作上的成功正在于这两者的水|乳交融,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而这两者的相互干扰或串流也常常让他头疼不已,他把这时的难受状态形容为“像得了疝气一样”;这时他得时时注意排斥理性分析对于形象思维的干扰,不要把小说写成论文。但在巴黎高师时的萨特,还不能够明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只是将二者混为一谈。
在《真理传奇》中,萨特表述的自己的思想还远远不是成熟的。但其思想的独创性已露端倪。他的写作不沿袭任何人的思想脉络,有一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气势。萨特谈到经济与文化、思想的内在联系:游牧民族、农耕民族都只需要信仰,顶多是怀疑论的推理;而真理来源于贸易;手工业者对于尽善尽美的制成品的惊奇心态,只有某些学者在面对数学的本质时才能相比;真理来源于人对其产品,而不是对自然存在物的沉思。……这时萨特大约二十四、五岁,这些思想还显得有些稚嫩,但对照他的后期成熟著作来看,仍可从中找到一脉相承的印迹。例如,30年后他写了人学巨著《辩证理性批判》,用匮乏、异化、劳动、总体化这些概念解释了辩证法以及人类历史辩证运动的源起,在《真理传奇》的有关论述中,可以依稀寻觅出它们最初的某些思想来源。
这一作品特别重要的地方是书中孤独者的形象。《失败》中的弗雷德里希(尼采)、《阿美利亚人埃尔》中复活的埃尔、《埃皮梅泰》中为救村民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普罗米修斯,这些人物到了《真理传奇》中才获得其真正的本质特征:他们都是孤独的思想者。孤独的思想者不受任何成见的束缚,独自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但不被人理解,甚至遭到放逐,最后他还是把真理昭示于天下。他是孤独者,同时又有使命感,甘于自身的孤独。这是萨特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这个孤独者的形象虽然已经确立,还缺少血肉,直到许多年后,萨特度过了文学写作的学徒期,最终把文学与哲学区分开来,才在《恶心》这部文学名著中给了这个思想的孤独者以丰满的形象。
萨特写《真理传奇》的时间很长,直到大学毕业后服兵役时才完成。这部书稿曾由尼赞介绍给欧洲出版社,但被退了回来。萨特经过一番思考,自己也不怎样看重这本书了。书中确实有一些十分生动的观点,但文风显得僵硬和做作,这就削弱了它的力量。于是他把它束之高阁,不再拿去发表。其中一个片断由尼赞介绍给《比菲》杂志,刊登在1931年第8期上。
在作家中,萨特最喜欢的是司汤达;哲学家中,他最喜欢的是斯宾诺莎,不仅喜欢他的哲学,更喜欢他这个人。在与卡米耶的恋情结束后,萨特又遇到另一个姑娘,他满怀豪情地对她说:“我要同时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这个姑娘就是后来成为他终身伴侣的西蒙娜•;德•;波伏瓦。
第一部 孤独(1905…1939)大学岁月(1924…1931):自己的另一半(1)
在准备教师资格会考期间,萨特注意到,朋友马厄常常跟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黑发姑娘在一起,她就是波伏瓦。萨特向马厄打听波伏瓦的情况。这时马厄和她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也想在萨特面前炫耀一下,于是就在萨特面前谈到波伏瓦的种种优点,说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这激发了萨特对波伏瓦的浓厚兴趣,他很想同她结识。当他得知波伏瓦也在准备教师资格会考、也在准备莱布尼兹的有关资料后,就画了一幅题为“莱布尼兹用单子沐浴”的漫画,让马厄转交,并希望在几天以后同她见面。单子是莱布尼兹哲学的基本概念,萨特这种向异性表达心意的方式既文雅又风趣。萨特同时让马厄代表他和尼赞,邀请波伏瓦跟他们一起准备即将来临的考试。
此前波伏瓦对于萨特的印象,跟其他一些大学生一样,并不是太好。有时波伏瓦在大学校园里能看到萨特:他头戴那顶很有特色的大帽子,正向身旁一个女大学生大献殷勤。这时她会联想起大学生们私下对他的议论:人长得不怎么样,而且不修边幅,好色,另外还是一个酒鬼。
后来波伏瓦为了准备教师资格会考,常来学校听课。恰好马厄也听这门课,两人认识了。他们开始成为好朋友。常在图书馆见面,两人之间有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但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这时马厄已经结婚;更为重要的是,波伏瓦和马厄在一些重大人生问题的看法和态度上是不一致的。例如马厄将社会声誉和得到社会承认看得过重。他还认为一个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结婚,否则就不正常;一个男子在结婚前不必是童男,而一个女子则应该保持童贞直到新婚之夜;等等。波伏瓦觉得这些观点十分陈旧,类似她父亲和表兄的想法。所以他们之间仅仅有一种友谊关系,从没有接过吻,也没有其他亲密行为。
波伏瓦知道马厄和萨特是好朋友,因为萨特、尼赞和马厄这个“三人帮”在大学生中是很有名的。但马厄一直没有介绍她同萨特认识。在大学校园里,马厄单独遇见她时,态度十分热情;如果他是同萨特或尼赞在一起,看见她时就好象不认识一样,甚至连招呼也不打。马厄的这种态度反而增强了波伏瓦对萨特的好奇心。所以当她收到萨特的礼物时,有点愿意同他见面。
而马厄告诉波伏瓦,在萨特定的那个见面时间,他不巧要回家。他劝波伏瓦:“你最好别去!不要让萨特独自享受同你会面的乐趣。”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愿意别人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拿去了!”受马厄的影响,波伏瓦最后决定不去见萨特,而让妹妹波佩蒂在约定的时间去转告萨特,波伏瓦临时有事去乡下了。这次萨特没有见着波伏瓦,不过他对波佩蒂挺客气的,而且相信了她的话,还请她看电影,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大学生议论的那种狂人和怪物。
马厄回到巴黎,邀请波伏瓦在星期一早上到萨特的房间,同他们一起准备莱布尼兹哲学。波伏瓦走进房间时,心情有些紧张。她看到这房里到处堆的是书,满地都是烟头,整个房间笼罩在烟雾之中。尼赞嘴角叼只烟,一言不发,只是透过那厚厚的眼镜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这更让她手足失措,局促不安。而萨特手持烟斗,很有礼貌地同她打招呼,正像波佩蒂说的那样,他对女性的态度是热情、优雅而有风度的。
后来波伏瓦同他们熟悉起来,不再感到拘束。在她看来,这三个人中,最有意思的是萨特。虽然同尼赞谈话也很有趣,但他不容易让人接近,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得孤高自傲。而萨特待朋友十分和蔼可亲,还特别慷慨大方。她看到,这慷慨不仅是舍得花钱,还表现在其它种种方面。例如,本来他对考试的内容已经掌握得滚瓜烂熟,完全用不着再来复习,但为了帮助同伴们准备,他宁愿花费许多时间。越是了解得多,她就越是感到,真实的萨特,是一个与那些大学生们看到的完全不同的人;那些大学生之所以对这三人组成的小团体产生偏见,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们特别真诚,特别直面现实,特别不顾及资产阶级所谓的崇高化、理想化那一套虚伪的东西,而这个小团体的真正灵魂就是萨特。
马厄仍然希望他同波伏瓦的友谊在朋友中占有特别的地位,但他也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次他对波伏瓦谈到自己同萨特和尼赞的不同之处。最后他说,他毫不隐晦地主张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东西:艺术、大自然、旅行、爱情、性的快乐;“而他们总想找出一切事物的原因,尤其是萨特,除了睡觉,每时每刻都在思考!” 马厄的这一评价给波伏瓦留下深刻印象。
考试结果出来了。萨特、尼赞和波伏瓦都通过了考试,而马厄没有通过。马厄当天晚上离开了巴黎,临走时没有向波伏瓦告别,只是在给萨特的一个便条中问候了她。萨特将考试结果告诉波伏瓦,并对她说:“从今以后,由我来照护你!”此后他俩在一起准备半个月后的口试。而这半个月,按照波伏瓦后来在回忆录中的说法,除了睡觉,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从此,马厄在波伏瓦的生活中不再具有重要地位,而取代他的是萨特。
萨特在与波伏瓦的接触中发现,她正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性,在很大程度上跟他一样的人。波伏瓦跟他一样,视写作如生命,十分勤奋和刻苦,甚至有一种拼命精神。波伏瓦既年轻又漂亮,这也是吸引萨特的原因,但不是主要的:漂亮姑娘他见得多了,大都虚有其表,有的显得愚不可及,而像波伏瓦这样美外慧中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波伏瓦身上发现一种与他对等的智力水平,他们的谈话毫无困难;同卡米耶相比,波伏瓦显得深刻多了。
46年之后,也就是在萨特70岁时,他回忆并总结说,他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个人可以在与之交谈中发现和形成自己的思想,这人就是波伏瓦。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哲学知识达到与他同样的水平,还因为唯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