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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队长又靠回到那用旧棉袄垫起的靠枕上,叹口气笑道:〃你倒是比几个月前显着有心计了……〃
谢平迟钝地问:〃我把手套从你那儿要回来,你骂我吧?〃
赵队长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而且也不想再说它。没意思。
但谢平似过意不去,仍说道:〃那几天里,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觉得连我也对你这么无情无义。〃
赵队长笑道:〃你怎么恁婆婆妈妈,丁点儿大的事,老倒腾啥?〃
这时,渭贞嫂端来碗煎药,晾温了伺候赵队长喝下。赵队长自己又从床底下一只柳条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找出几个不小的药瓶,倒出一把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药片,拿水过来,一口吞了;闭上眼,歇了会,精神好了些,主动问谢平:〃知道他们抓我的原因吗?〃
谢平说:〃一句半句地听说过。〃
赵队长拿湿毛巾擦擦嘴边的药渣,又问:〃知道叶尔盖那地方吗?〃
谢平迟疑地点点头。
〃大概没去过吧?以后有机会,倒是该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转业到叶尔盖,其中有百十来个就到了叶尔盖五队。那个队原先是个劳改队,后来边境紧张,劳改员后撤,把转业兵换了上去。条件自然是差些。队长指导员原先带惯劳改,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简单。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没把这批新来的转业兵太怎么放在心上,待他们确实也冷清了点。天又下雨,地窝子里潮湿,没供上取暖的煤。弄点红柳柴吧,又太湿,只冒烟,不起火头。跟着一起来的老婆都才一二十岁,哪吃过这苦?就埋怨。四处看看,一片荒野,买卷卫生纸得走十好几里。后来其中一个的孩子,满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让队上的卫生员误诊,给治死了。找队长指导员说理,队长指导员还护着那卫生员。那话大意是说:谁工作能保证不出点差错?你们要样样都行,部队早留下你们提干了。凑合着点吧。这一下炸了窝了。所有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的女眷都吵着要起车票、回口里。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队带队来的干部,要求澄清,他们到底是犯了啥错误,才让部队给〃发配〃到这达来的……〃赵队长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喘。说到这里,还擦擦额角的冷汗,歇了一会子。〃事情到这一步,本来还是有转圜的余地。但那队长一跺脚,让人把死婴的爸爸给扣起来了,说是他带头挑动顶撞领导,无理取闹。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时候,凭〃顶撞领导、无理取闹〃这八个字,就能判你劳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个个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多一半都有七八年军龄,六七年党龄。在部队,最不济,也挂过下士领章。尿你那一壶?这儿就不是共产党天下?怎么就不能给你提两毛钱意见?提了意见你就拿大帽子压人,就扣人?哗……百多战士一起上来把队部围上了,把队长指导员扣了起来,要求场里、师里派人来解决问题。还把已经埋了的死孩子又挖出来,晾在指导员家门口了。其实到这一步,事情也还没绝了退路。队领导作个检查嘛!体谅一下这些刚从大部队转业下来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别让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对当兵的好一分,他对你好十分。当兵的都是直肠子,秤砣心,实打实,好弄着哩。可那两个队领导就是扯不开这面子,以为这批转业兵跟劳改员一样,给点硬的,就能低头。连夜派人往师里报材料。师里得信儿,让副师长和政法科长带着一个警卫连全副武装去解决问题。一到五队,哗,把机枪架了起来,这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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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9)
谢平急问:〃把那些老兵都抓起来判刑了?〃
赵队长叹口气道:〃开始还没有。一百多个战士家属在武装押送下离开了五队,把他们拆开,分散到十几个农场后,才一个个收拾的。有两个判了刑,两个开除了党籍,有一批记了过……〃
谢平又问:〃怎么又把你掺和进去了?〃
赵队长说:〃我当时在五队附近的老乡公社支农搞春播。他们上大队部来找大夫,给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个老兵,就特亲近。我呢,也给他们四处找大夫,就这么有了来往……出事以后,我又到处替他们说话……我不是还有点资格,有点身份吗?〃
谢平问:〃是你挑拨他们起来闹事的?〃
赵队长说:〃谁挑谁呀?事实是一哄而上,没头儿。我得到风声赶去,他们已经把死孩子挖出来晾那儿了。我倒是给师警卫连做工作来着,让他们把机枪收起来。警卫连老连长,跟我一起干过,很熟嘛。我还算好的。他们部队的那个护送干部,让这儿往部队上参了一本,说他同情这些闹事的大兵。部队上为了尊重地方的意见,还开除了他的军籍,送回原籍劳动。那也是个四七四八年的老兵……〃
谢平问:〃前年发生的事,怎么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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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队长:〃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马河的一些人有关系了……他们要调治我,也不只是从这回抓我才开始的……〃
谢平问:〃谁死活跟你过不去,干吗呢?〃
赵队长笑笑:〃这,小孩子家就不必问恁细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谢平动身去场部。桂荣把谢平叫到老爷子跟前。老爷子给了他一包干粮,又叮嘱道:〃见了你那些〃上海阿拉〃,头脑给我放清醒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把住。就是跟慰问团的人,也别乱冒炮。他们转一圈,拍拍屁股就走了,你可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
谢平用力地点了点头。
慰问团原计划在羊马河活动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没见着谢平和齐景芳,决定再延迟一天走。一头恳请场部接待办催催骆驼圈子方面,一头由秦嘉陪着齐景芳的大姐夫,搭车去找齐景芳。谢平调去骆驼圈子以后,齐景芳也觉着没脸在场部待了,便主动提出要去四棵桩煤矿,到矿上代销店当了个销货员。场接待办倒是早就通知了矿上,矿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随慰问团到羊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但她不肯来。只捎话给大姐夫,请他转告她姐姐,只当这世上没有过她这个当妹妹的……
慰问团的人那么坚决想见谢平,出乎场机关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原想敷衍一下,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个,哪能个个见上?但慰问团领有这样的任务,不管用什么方式,是单独晤谈,还是集体会面,但凡还活着的,都得见一见。况且慰问团里有一部分在区团委、区劳动局、街道党委工作的同志,都是谢平的老熟人,自然是非见不可。再加上,来之前和来以后都听了不少关于谢平的议论,不能不信,又不甘全信,就更想见见这个当年的〃小伙伴〃。慰问团到羊马河,了解了阿屠的情况,立马给上海发了急电,让上海有关方面接收了阿屠的户口。这使秦嘉和计镇华他们也寄希望于慰问团,想他们在谢平这件事上起点作用,改正场部的人对谢平的印象,改善谢平眼前这点处境。为此,秦嘉和计镇华一日三次走地方邮政线,发电报,打长途电话,用接待办的名义(在这一点上,郎亚娟帮了忙)催骆驼圈子。但每一次骆驼圈子方面都回答说,谢平早动身去场部了。这就叫他们更急了。最后一次,电话里才问清,谢平搭乘的是马车。老天!一百七十公里。三百四十华里。那得走到猴年马月?秦嘉转过身就给修理连的上海青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辆空车,马上去路上接谢平。这样,谢平赶到场部已是离开骆驼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点来钟。他跳下车,胡乱地拍拍一头一身的灰土,冲进慰问团住的西小院。小院里三个套间的门几乎同时都打开了。区劳动局的老谭、老岳,教育局的小周,街道办事处的老陈,还有团区委的副书记、慰问团的副团长李萍琴同志一起跑了出来。大家的眼圈都红了。这真得怪谢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话也没顾得上说,先自红了眼圈,低头站下了。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李萍琴吸着酸涩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干吗呀?这是干吗呀?就这么见面?〃谢平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挂在脸颊上的两颗粗泪,回头去跟团团围住了他的老谭、老岳和小周他们打招呼。慰问团的同志把他让进屋去。李萍琴还亲自打来水,取下自己的毛巾,让他洗洗。谢平笑着说:〃我哪能洗你的毛巾。洗一回,你这毛巾就只好做揩台布了。〃他把脸盆端到院子里,朝花坛边上一搁,脱掉棉袄,双手捧起水,泼到脸上、脖子上,使劲用手搓得皮肤通红,鼻子里呼呼啦啦喷气。再从随身带着的军用挎包里,抽出条干毛巾,屏住气,一一擦拭干了,翻好衬领,又狠狠摔打去棉袄上的灰土,拿五根粗直的手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狠捋两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了。连揩面洗脸也不像上海人了。〃谢平笑而不答。后来接待办的伙伴来找他,他也显得寡言少语。听说齐景芳的大姐夫来了,也没多少惊喜的表示。计镇华告诉他,齐景芳不肯见她大姐夫,不肯到场部来见慰问团的同志,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看他,而后,只简单地应了声:〃那也没必要……〃晚上,慰问团同志住的几个大屋子里,挤满从远道赶来的上海青年,谢平根本捞不着机会单独跟李萍琴和老谭同志谈谈。他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起身找到计镇华,到邮局去给四棵桩煤矿挂了个长途电话。要到秦嘉,要到齐景芳的大姐夫,最后又叫齐景芳来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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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桑那高地的太阳(50)
〃是齐景芳吗?我是谢平。听得出来吗?〃谢平渴望听到齐景芳的声音。这种心情迫使他说话的腔调变得异常的温和亲切,但又气促、急迫。那边没有回音。他拿听筒的手,只是在颤动,手心里滋滋地冒汗。
〃你听到了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你都知道吗?〃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不愿回信,可以。但你总该看一看。你把最后的两封信,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没有人看不起你。你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小得子,振作起来……〃
齐景芳却把电话往秦嘉手里一撂,呜咽着跑开了。第二天,秦嘉和齐景芳的大姐夫给谢平带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写了一句话:〃谢平:不要再理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们。〃
〃明天……送走你们,我到煤矿上去看看她。〃谢平对她大姐夫说。
她大姐夫勉强笑了笑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让她躲到一边去猫着,平息平息也好……〃
到下午,各连队来的上海青年越发地多。接待办的那一帮子嗓门都喊哑了,紧着催促进了大房子的,别赖着不走,让没跟慰问团告别的伙伴进屋去说两句。后来有人提议跟慰问团的同志合影留念。这时,在招待所大小几个院子里差不多已经聚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现场设在场子女校操场。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来,站的站,坐的